他正思考着,余光看到了小木桌上的果盘,刚才还满满一盘,现在居然已经空了,而罪魁祸首正捏着最后一小块桃脯,慢悠悠地嚼着,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下吃了这么多的。 先秦时期,中原大地上水果种类还没有后世那样丰富,口感也大不如现代,曹丕爱吃的葡萄,杨贵妃爱吃的荔枝,这时候都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果盘上。且水果不易保存,为防腐烂,往往制成果脯储存,在这物质匮乏的时代,给人们的味蕾以小小的惊喜。 不过赵政多少有点意外,毕竟子方一直像儒生所谓的圣人一样,没见过他对什么食物特别感兴趣,珍馐佳肴和野草菜根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多大差别,居然喜欢这又甜又酸的果子,赵政默不作声,示意内官再换上一盘。 “子方,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会,诗书也懂,射御也会。不过我听说,君子远庖厨,你难道下厨也会吗?”赵政按下棋子,随意般问道。 “臣不才,不过什么都学了一点皮毛而已。君子若无饱腹之忧,自然无需下庖厨,臣还是会一点的。不信殿下可以问卫厘,我们一起住的时候,都是臣下厨的,卫厘还夸过呢,应该不至于难以入口。” “你在宫外,跟卫厘一起住吗?”赵政敏锐地抓到了重点,子方宁肯忤逆父王,不愿意当他的伴读,却和卫厘亲密无间,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酸涩,像是自己也吃多了果脯一般。 “是啊,不过卫厘马上也要娶妻立户了,臣也不好一直打扰。” “那你替我恭贺他一声罢。”赵政捻起一枚淋着亮澄澄饴糖的浅棕色桃脯,放入口中,“这桃脯甚酸,就是淋了糖还是掩不住,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改进的办法。” “殿下想吃甜的?虽然过甜对牙齿不好,但如果殿下想要,臣可以试试改良一二。” 这时候的水果没有经过太多改良,品相和口感都远远比不上千年后,蔗糖估计产出量也少,或许工艺上可以改进,子方颇为认真地想。 摘下来的桃子白里透红,显然和娇艳的桃花同出一脉,用清水洗干净,削皮、切块、去核,放在火上炙烤,不出一刻,水分蒸腾一空,还泛着水光的大块桃片就卷成了豆荚一样的形状,颜色也氧化变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如此反复多次之后,原本清甜爽脆的桃肉彻底改头换面,又做了饴糖浆的入幕之宾。两面儿都挂上了亮晶晶的糖衣,内里还裹着柔韧酸甜的果肉,晾干后往白玉盘上一摆,望之口齿生津。 子方记起小时候,自己还是“人”的时候,曾经疑惑为什么自己一日三餐都是事先定好的,从来没有什么新花样。有一次科里教授收到了国际农业研究所的朋友寄来的新品果脯,教授顺手就给他了,那是子方第一次吃掉这种又酸又甜,还有点粘牙的食物,可是当科里教授看到他把一大罐都吃完的时候,脸色很奇怪,而且自那以后就没有让他吃过。 其实他也偷偷吃到过几次,毕竟自己虽然是所谓的实验对象,但是不可能时时被监查,他一开始以为,教授是为了他的健康,才不让他多吃甜食,现在想来是应该为了观测结果的精准性吧。 古往今来,重口腹之欲者不在少数,甚至有所谓“拼死吃河豚”的,但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爱好、憎恶这些情感或者欲望对自己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人可以有七情六欲,猫、狗这些动物也被认为可以通人性,但是谁会想到一个杯子喜欢哪个位置、一张椅子喜欢被摆在哪个角度呢?简直是笑话。 然而果脯在味蕾上留下的痕迹没有消灭,似曾相识的味道甚至让人恍惚,他不想连这点感觉也忘记。 往事怎么能真的随尘烟散去。 “好啊,等这树上的桃子结了果,我让人都给你送去。” “臣遵命。不过,殿下要输了。”子方笑吟吟落下白子,脸上难得有点光彩,“殿下心思不定,想必是心已经飞到天外去了吧。” “我……”赵政话未说完,突然有个内官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赵政正要皱眉,那内官却报:“太子殿下,不好了,大王旧疾复发,与吕相议事时突然晕了过去,此刻太医正在章台宫诊治……” “什么?”
第18章 山陵崩 大殿内已经聚满了一群哭哭啼啼的妃子,连久未露面的王后也在此处,只是面色冷淡,进去见了秦王一面,见秦王还未清醒,就留在了外殿等候。 赵政和子方赶到时,见到的正是此景,正与赵姬见礼时,老内官来传话,秦王宣召太子入内。 “你去吧,大王有话对你说。”赵政顾不得多说,即刻进去,子方则留在了外殿。 “臣拜见王后,大王定然无碍,还请王后宽心。” “没什么宽不宽心的,人命如此。”赵姬依旧没什么表情,脸上的疤被脂粉掩盖住了部分,但仍能视其轮廓。 子方不敢多说什么,也静默下来。 “你就是子方?我常听政儿提起你,你当年救了吾儿,大王没有赏你什么官职吗?”赵姬却率先开了口,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臣身份低微,无才无德,不敢妄想跻身朝堂。” “你这是妄自菲薄了,哪有天生的贵人贱民呢,我当年也只是吕相府里的舞姬罢了,大王当年也只是先王众多儿子里毫不起眼的一个,所谓贵贱,不过是人心罢了。” “大王与王后当年只是明珠蒙尘,而今得归正位,臣不敢奢望。” “你这也谦谨的人,现在也算难得,以后要好好辅佐政儿,即使做不到,至少不要让他忧心。” “臣明白。” 赵姬并无半分为秦王悲痛之意,甚至连掩饰这一点都做不到,想来是这些年受了诸多委屈,已经心灰意冷了。 想到这位传奇女子堪称跌宕起伏的一声,以及史书记载上令诸多士大夫口诛笔伐的糜乱生活,子方怎么也想不到那主角是这样一副面孔。 “王后,太子殿下以后……可能只有您了,您要多保重。” “我当然知道,不过政儿和大王都是一样的人,岂能是为我一个女子所左右的。” “其实,您也知道,殿下这些年竭力想让您和大王修好,虽然天不如人意,毕竟……您还是他的母亲。” 赵姬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内殿,回光返照般的秦王攒起最后一分力气,在床榻上撑起半身,向面前的丞相和太子交代着最后的安排。 “吕相,寡人曾与你约定共享天下,如今寡人怕是要食言了,但天下未定,大秦不能没有吕相啊!” “大王,臣虽不才,定誓死守卫大秦,鞠躬尽瘁!” 秦王亦是声泪俱下,把身边赵政的手放到吕不韦手里,托付道:“该交代的,寡人已经都交代了,虽然有遗憾,毕竟天不假年。以后政儿和大秦就交给你了,政儿,你以后对吕相要对为父一样,大小事情都要问过吕相。” “是,父王放心……儿臣都记住了。” “我死后,不要立即发丧,魏无忌率五国之军攻秦,不能此时扰乱大秦军心……” “臣知道了,大王——” 似用尽力气般,秦王闭上了双眼,倒在了床榻上,双手猛然垂下,顷刻间天人永隔。 内殿之外,哀泣之声绕梁不散。 云天渺渺,孤日高悬。 秦攻魏,魏王令公子无忌为上将军,信陵君魏无忌名望甚高,各国派兵支援,信陵君率五国军队抗秦,秦将蒙骜不敌,率军败退,至函谷关。 秦王壮年而崩,太子政继位,相邦吕不韦把持朝政,六国骇然。 猛将战败、先王猝然离去、权臣当政,新任秦王如履薄冰。 尽管这些年先王有意平衡朝局,避免一家独大,毕竟吕相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他当年的筹谋,先王还不知道要在赵国当多少年质子,别说继位秦王了。 先王当初为了压制反对势力,提拔吕不韦成为大秦相邦,掌朝政大权,且吕不韦本就是富甲天下的巨商,当上相邦后,门客如云而至,食客三千。而现在,文信侯吕不韦名望益高,秦王也要称之为“仲父”,与当初姜子牙之于周武王、管仲之于齐桓公相提并论,一时风光无两。 正式继位前,赵政仍居东宫。 这几个月似如梦似影,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浮现,又点点消散,留下荆棘遍地、满目荒凉。 “殿下早些去睡吧,明日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赵政摇了摇头,继续伏案读书,“子方,你先走吧,我不困。” “藏书室工作甚是清闲,臣近日无事,殿下,臣可以陪您聊一会儿。” 这几天大概是陛下返秦以来最为难过的时光了,外有六国窥伺,内有权臣掣肘,往后的路不知道有多难走。 “曾祖父昭襄王也是少年即位,当时宣太后和穰侯魏冉等人把持朝政十余年,难道我如今也要走一遍先祖走过的路吗?” “臣不能让您一夜之间长大,也不能强迫所有朝臣都对您毕恭毕敬、忠心不二,但是臣认为,您的处境比当年的昭襄王要好上许多。论聪明睿智,臣相信您也不会输给当年的昭襄王,宣太后专政多年,外戚在朝中势力甚大,您觉得王后与之相比如何?当时的权臣,要么是宗室勋贵,要么是他国公子,势力盘根错节,而吕大人起先只是商人,在秦国并无根基,所以他必须依附先王。再者,大秦如今如日中天,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的失败并不能代表什么。” “子方,既然你对时局了解得这么清楚,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参政呢?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可是就像你说的,总有一日,我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大秦……我想跟你一起让大秦一统天下,到时候,无论你到哪里,都是大秦的土地。” 赵政甚至快步离开了案台,走到子方对面与他对视,眼神中夹杂着眼藏不住的激动与渴望。 “殿下,我的确有苦衷。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像这样跟在您身边,会不会害了您。” “可是我现在好好的,你这不是杞人忧天吗?” 不,山村里的疫病,榆次之战的突袭,一切或许已经发生了。 “臣……有一些占卜预测的能力,但是占卜者不能泄露天机,臣如果参与其中,或许会把好事变成坏事。” “那你就不要占卜了,即使不依靠这些又怎么样呢?我们可以亲眼见证大秦的未来。” 如果他真的是这个时代的人,一定会在此时应下赵政的邀请,赵政会是一个英明有为的君主,能让大秦乃至天下有更加辉煌的未来…… 但是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甚至连“人”都算不上,这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而且对于他来说,所谓“占卜”的结果其实早就已经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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