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冤屈要说?”秦王若有若无地看了吕不韦一眼,后者面色亦平静如水。 “李信将军所言句句属实,臣无话可辩。臣愧对大王的信任,也愧对吕大人的栽培。” “你可知道不战而逃是何罪?” “按大秦律法,应当处死刑。” “哼!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以为寡人欣赏你的才干就不会杀了你吗?” “臣不敢,但既然大王并未立刻杀了臣,或许臣还能再为大秦效犬马之劳,臣忝颜求大王姑且留臣一命,让臣将功赎罪,臣百死以报。”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大概要被以为是贪生怕死之徒,但子方毫无作伪之态,只是显得过于冷淡。 吕不韦略微皱眉,但是没有说话。 “你倒是识时务,怪不得不仅李将军让寡人免你死罪,连太子昨天也为你请命呢。”秦王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寡人可不敢再让你上战场了,万一下次你当了逃兵,把我大秦的情报都卖给敌军怎么办?” 秦王毫不遮掩话里的讽刺之意,似乎试图让子方平静的脸上显现一些波澜,然而子方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算了,看在你以前护卫的功劳,这次寡人可以免你死罪。你以后就到宫里的藏书室当书吏吧,看看那些所谓的圣贤书能不能让你洗心革面。” 对于有志仕进者,在这样战乱的年代,被安排去管理书籍或许是蒙头一棒,整日要与故纸堆为伍,但又讽刺地实现了子方多年来的愿望,子方心里五味杂陈,面上也半点没有高兴的样子,倒是合了秦王的心意。 “谢大王恩典。” 秦王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吕相以为,寡人这样安排如何?” “大王是在为太子殿下铺路吗?先让子方在宫中磨砺一番,再让殿下施恩?” “知寡人者,吕相也。不过这小子半句真话都不愿意吐露,倒是有点卧薪尝胆的样子,他到底志在何处?真的只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平民吗?” “臣见到子方时,他就是这样了,也从没见过他与什么亲故联系,想来确实是孤儿,或许曾受过高人指点也不一定。”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秦所用,与其让他到山东六国,还不如杀之,吕相以为如何?” “大王远见,天下的人才,本就都应该都归大秦。”吕不韦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如果子方刚才表现出半分不满或者怨怼之情,大王恐怕都不会让子方活着离开。这话是对子方说,实际上也是含沙射影对自己说,果真伴君如伴虎,还是得为自己多打算。
第17章 桃之夭夭 重伤初愈的李信将军,还没摸上武器操练,就被太子殿下秘密召进了东宫。 子方的表现太奇怪了,里里外外都让人觉得不对劲,但他那样子却是一点都不想说,那只能问另一个见证者了—— 李信阔步上前,行礼道:“末将李信,拜见太子殿下。” “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什么事吧?” 李信静默片刻,回道:“如果殿下是为了子方而召见臣,恐怕臣也给不了您想要的答案。” “我想知道更多,不管什么都好,只要是关于子方的。” “臣一开始确实以为子方怯战,他毕竟年少,也没有上过战场,这种情况在新兵中时常有,而且子方性情仁善,不愿与人为敌,因此他多次推病,臣也没有追究。” 李信缓了缓,继续道:“但是这一次,臣带兵在榆次与赵军交战,令子方随从,赵军突袭我军,死伤过半……只有臣和少部分将士回来了。” “子方呢?”赵政几乎仔细地推敲着李信说的每个字,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李信面色挣扎,许久才开口:“臣对大王说的属实,子方没有杀掉任何一个赵军,也的确逃跑了。” “我不相信这就是全部。” “殿下!”李信突然单膝跪下,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您应该相信您自己的内心,您心里知道子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子方跟你说了什么?他不让你告诉其他人,是吗?”赵政追问道,“听从内心”,这一听就知道是子方的话。 “殿下既然猜到,还请不要让臣为难。臣言尽于此,子方的状态很不好……他或许真的不适合打仗,如果殿下能见到子方,他或许能亲口告诉您前因后果。” “将军起来吧,多谢将军,我知道了。” “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将军重伤初愈,还望多多保重。” “谢殿下关怀。” 赵政在殿内来回走动,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不断摩挲,凝神思考着,子方现在那个样子……如果早有预知,他说什么也要把子方弄到东宫。 他只是知道子方不喜欢打仗,没想到他抗拒成那个样子,李信既然这样说,也不太可能会做出在朝堂之上禀奏父王的事,这甚至可能是子方的安排。 连李信都知道子方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却蒙在鼓里,他忍不住有些埋怨,但是眼下要紧的是子方的安全,余下的还可以从长计议。 子方被恩准特赦,但还是革除了军籍,更不愿意再去军营。幸而子方的衣物不多,又无太大物欲,因而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入宫。 卫厘帮他收拾着,想要问什么,但是看到先生的脸色,又把话都咽了回去。 大王恩赦,本该高兴才是,但先生的冤屈还没有昭雪,看起来也完全不打算为自己辩解的样子。而且和之前相比,先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以前的子方,虽然对谁都挺尊敬礼貌,但是上可与八十老妪,下可与垂髫孩童闲谈家常,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但是现在,子方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疏离感,仿佛要对一切敬而远之,也没有了笑容,憔悴得像是大病初愈,风一吹就会倒,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卫厘没有参与那场战斗,他当时和赵军在另一处对战,等他知道榆次那场战斗的时候,子方已经被关进了咸阳狱。这事情太诡异,处处露着不对劲,偏偏子方和李将军都不愿意多说,他也没办法把真话从他们嘴里撬出来。 “卫厘,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大概是察觉到了卫厘的挣扎,子方率先开口,手上仍在整理着。 “先生,你不怨吗?” “怨什么?” “大王,还有李信将军,他们冤枉你。” “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可怨的,我也并不冤枉。” “可是……” “就算有再多理由,我也的确做错了事情,我早就应该预料到会有今天。”子方叹了口气,转向卫厘:“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其实并不愿意参与其中,无论是战场,还是朝堂,但是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先生,大不了我们逃出秦国,您也学那个什么夫子,去周游列国,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当护卫!” “卫厘,我不希望事情因为我而改变。你不是说,家里人已经张罗着要让你娶媳妇了吗?时间过得多快啊。”子方一手搭上卫厘的肩膀,脸上难得浮现了一些笑意:“这些年,我很感谢你,但是你还有你的路要走,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卫厘自知劝不动,也不再徒惹伤怀,实在世事难料,他只是离开了先生几天,天地都仿佛倒转了一般。 “先生,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不仅是我,大家也一样……”卫厘拿出一个木制的匣子,里面是一卷帛书,子方打开一看,空无一字,只是被密密麻麻的血红指印填的满满当当。 “兄弟们都觉得你是冤枉的,但李信将军也不肯再解释,大家也见不到你,我们这些粗人也不会写什么字,只能把这个给你,好留个念想。” 子方攥紧了手,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这下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曾经也埋怨过,自己的前半生像是被命运捉弄,那些所谓的测试者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人类,以人类的身份生活这么多年,却又毫不留情地把这一切撕碎,近乎残忍地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他所以为的所有的那些真挚的情感,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一瞬间都化为乌有——而他自己现在何尝不是这样做呢?他的“观察对象”、“数据来源”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但他甚至不能改变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会帮助他们还是将他们推入深渊…… “我知道了,你代我谢谢大家吧,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他闭紧双眼,竭力不让自己流出泪来,浸染上这无字之书。 四月,上党反秦,秦将王龁攻之,因上党引起的秦赵长平之战,武安君白起在此战中坑杀赵军四十余万,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枯骨犹在,孤魂未散,战事又起。王龁不负众望,攻下上党,秦置太原郡。 看来事情没有超出历史的既定轨迹,子方坐在棋盘之前,手执白子,思考着下一步棋的位置。入宫以来,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藏书室,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埋头整理书目,甚至主动要求承担打扫工作,似乎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停歇。 本以为秦王会把他派到赵政那里,不过自己是戴罪之身,恐怕也会引起争议,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政了。 本来,他最不该扯上关系的就是未来的陛下,此人所肩负的历史过于厚重,一点改变都有可能对未来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起先,他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接应工作,毕竟史书上对陛下返秦的记载只有寥寥几字,然而命运却出人意料地转了个弯,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功臣,还得到了秦王的重视,就像是落叶卷入水涡,双腿陷入沼泽,猎物踩上圈套,一切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子方缓缓落下一枚白子。 或许现在是时候慢慢收手,赵政是天生要走上那个位置的人,他总会变成巅峰之上俯瞰众生的王者,而自己已经多次表明不想参政,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可能的背叛——即使赵政日后可能会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留他一命,没有价值的人,早晚会也被慢慢淡忘,成为回忆角落里的残袂片影。这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几片桃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驻留在棋盘片刻,又飞向远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能今年较往年偏冷许多,是以花期推迟。一树树白里透粉的桃花,似娇俏的少女,从绿叶间探出来,尽态极妍,无论深红浅红,都明媚可爱。 东宫内一处小院子里,老桃树虽低矮,枝干却笼罩方圆数米,朵朵桃花竞相开放,远远望去,如覆在头顶的小片云彩。 “殿下,该你了。” 赵政盘腿坐在另一侧,凝神深思。 王龁打了胜仗不久,父王很是高兴,似乎病也好了不少,还有心情陪成蟜玩闹,最近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是以自己现在有闲暇和子方在这里下棋,子方最近似乎精神好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老是把自己闷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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