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昏黄的夕阳中,有人敲开了我铺子的门。我听见动静扭头去看,颈椎咔咔作响,像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 那人背着光向我走过来,长腿细腰,走路带风。 是小花。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了我一番,突然弯下腰,黑眼珠沉沉的盯着我,我反应很慢的对他眨眨眼,用一种很傻的表情看他,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对我问了一句来自北京人民的亲切问候。 “吃了吗你呐?” “没吃呢。”我学着小花卷舌头说话,音调古怪嗓子干涩。 小花说:“还没吃呐,您老这辟谷之术大成啊,劳烦问一下,这是准备去哪儿飞升呢?” 我笑了一下,没接话。 小花又说:“我看长白山就不错,龙气聚集,最适合羽化登仙。” 我看着他直起身,嘴角带笑,面上却没什么笑意。他的话让我心里不舒服,便皱着眉一手撑着躺椅想要坐起来,奈何躺了一整天,胳膊腿儿都硬的打不了弯,只能像个没上油的机械人偶般晃晃悠悠的好半天才坐起来。 小花挑着眉尖看我,等着我说话,我一张嘴,很突兀的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响动。我顿时老脸一红,下意识的去捂肚子。小花很无语的看了我一眼,哀我不幸的掏出手机速度很快的点来点去,“看来我是高看您了,您这儿还被五谷杂粮牵绊着呢,喝粥还是炒菜?” 我想说来盘酱肘子,小花就先替我做了决定,“算了,你还是喝粥吧。”我只好抱着肚子听小花在念菜单,从菜名上判断应该是这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小花每念一道菜我就咽一次口水,肚子也不争气的一声声附和。 “花儿爷贯口不错,值个大肘子!”我边咽口水边说。 小花点好了菜,把手机放回兜里,“比不得小三爷,这动静,京东大鼓都望尘莫及。” 我讪讪的揉了揉讲不通道理的肚皮,感觉滞涩许久的大脑终于开始正常运转,这才发现小花站了许久,周围也没有可以让他坐的椅子。我挣扎着站起来要给小花搬凳子,他手掌推在我肩膀处,很轻松的又将我推倒在躺椅上,“你还是歇着吧。” 小花熟门熟路的从我屋头里拎了把太师椅放在我旁边,又烧了一壶热水,翻出了他曾用过的青釉盖碗,最后搬了个看起来就很沉的方茶几出来。 他自顾自的泡了杯茶,翘着脚和我大眼瞪小眼的一起等外卖。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大半年,那时候正是对付汪家的紧要关头,我和小花匆匆碰了头,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后就各自离开。我瞧着小花的气色比上次见面要好很多,是与我完全相反的精神焕发,眼珠都亮的发光。 我问他最近忙不忙。 他说:“忙啊,之前损失那么多钱,我得赚回来,我拖家带口的,都得等我养活呢。” 我心说你他妈孤家寡人一个,哪儿来的拖家带口,这是要找我秋后算钱了吗? 我秉承着谈钱伤感情的基本原则,顾左右而言他的问小花外卖到了吗。 小花没搭理我,低着头喝茶。 外卖小哥送餐的速度非常快,现在正是晚餐高峰期,不出意外应该是不差钱的解老板加了小费。 小花将大大小小的外卖盒依次摆开,我伸手就想掀盖子,他抽了一下我手背,将一碗白米粥推给了我。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白粥,又抬头去看桌子上各式各样的粤式茶点,最中间的叉烧烧鹅拼盘色泽迷人,我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委委屈屈的端着碗喝白粥。 热粥喝下去,饥饿了一天的胃暖洋洋的,僵化的四肢都被这种热意熏软了,我舒坦的叹了口气。挑挑拣拣吃东西的小花看了我一眼,夹了块叉烧丢到我碗里,我受宠若惊,连忙扒拉到嘴里,生怕他反悔随便嚼了几下就咽在肚里。 吃饱喝足后,夜已经很深了,月亮挂在半空中,临近十五,月亮很亮很圆。小院子里没有开灯,月光清澈皎洁的铺下来,地面上全是些婆娑的树影,随着阵阵夜风不停摇曳。 我习惯性的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刚点上抽了一口,就被小花拿走咬在了自己的嘴里,我吃人嘴短,也不好说什么,想再抽一根却发现刚才已经是最后一根了。 小花不常抽烟,只是用嘴叼着香烟,任由它在风中缓慢燃烧。我心疼的不行,不自觉的舔着嘴唇,恨不能替换他将那根宝贵的香烟抽出个云雾缭绕。 一根烟很快在夜风中燃烧殆尽,小花将烟蒂按灭在饭盒上,对我说:“烟你别抽了,喝酒吧?” 我想了想,向来烟酒不分家,没有烟喝点酒也成。 小花从屋子里翻腾出了两瓶黄酒,我拿过来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还是几年前端午节的时候我老妈送过来的本地黄酒,晃了晃听响,里面的酒并不满,似乎挥发了一些。小花又找来了两个仿宋黑釉瓷茶盏,给我俩一人倒了一杯酒。 我的鼻子基本废了,闻不到酒的味道,就听小花端着碗叹了一句好酒。我喝了一口,这种黄酒入口柔和,回味还有几分甘甜,口感确实不错。 很快就喝完了一盏,小花凑过来给我倒酒,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在长沙的小旅馆,他一个劲儿劝我喝酒,那时候喝的是绿豆烧,几杯过后我就毫无预兆的醉了过去,现在想来我的酒量不至于那么差,那里面肯定加了东西。 想着之前的种种,我忽觉自己很久都没有大醉一场了,在自己无所适从的时候,不管不顾的醉一场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几杯酒下肚,我明显开始双颊发热,舌头变得不利索,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也低估了放置七八年的黄酒,这样的后果就是我从一开始的少言寡语变成现在净说些无意义的废话。 我抬头去指天上的明月,大着舌头自言自语般对小花说,“墨脱总是在下雪,有天晚上难得放晴,月亮就挂在喇嘛庙的上方,又大又圆,亮的像探照灯,把四周的白雪映的反光,地下天上都亮,有个啥风吹草动一眼就能瞧见。”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除了墨脱的大雪和夜晚明朗的月色,还有古潼京的漫漫黄沙和孤月残影。小花一直没有说话,我有点疑惑,就转头看他,他撑着侧脸看我,肩膀和我的几乎要挨在一起。 月亮的光被飘过的一小朵白云挡住了,院子暗了下来,我的话在嘴边卡了壳,眼睁睁的看着小花向我伸出手,指尖很轻的落在我脖颈间的疤痕处,那地方结了层厚厚的痂,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但小花点在那里来回摩挲,那道伤疤便融化成一道烧灼的岩浆,烫得我一个激灵。 云朵很快飘过去,院子里重新变亮,我很清楚的看见小花的脸,他用一种我似曾相识的神情和语气问我,“痛吗?” 我已经被酒精搅糊掉一大半的脑袋勉强想起来,在实施计划的那几年里,小花似乎也曾经这样问过我。 我恍惚间回忆起,那应该是第十二个无辜入局的人传来死讯的时候。 彼时的我就坐在吴山居里,消息是王盟带来的。 我听完他简短的话语,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王盟都无法忍耐开口问我,老板,还要继续吗? 我冲他摆摆手,给他放了三天的假,跟他说让我静一静。 那三天里,我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的想着接下来的计划。我被蛇毒侵蚀的大脑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冷静的让我快去寻找第十三个合适的人选,另一个则不停的跟我念着死去的十二个人的名字。我头痛欲裂,终于在快要崩溃之前,拔出匕首在手臂划了下去。 刀锋切入皮肉,几乎要刻到骨头上,血液一下子涌了出来,疼痛令所有的躁动和混乱都停了下来,我看着染满鲜血的手臂,心底有一种奇异的自我毁灭般的快丨丨感,我看着流血的新伤口,就像在看被我推入死亡之境的人,他们的灵魂在我的血肉中挣扎哀嚎,最后淹死在这片赤红之中。 伤口的血随着时间流逝凝固结痂,我没去管它,也没功夫去理会它,一心只想着如何再去寻找下一个人。我想的入神,完全忘记了时间,仇恨和错乱的神经令我感受不到饥饿,身体的机能维持在一个勉强运转的状态。 直到小花敲开我的房门,走了进来。 那也是一个傍晚,他先是敲了敲门,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没去理会他,然后他换了一种简单又省时的方式。 他一脚踹开了上锁的房门。 在巨大的声响中,单薄的房门被破开后猛得撞在一侧的墙壁上,晃晃悠悠几欲破碎。我条件反射的握紧大白狗腿,冷冷的注视着闯入者。 小花径直向我走过来,他仿佛没有看到我手上的匕首,伸手就要来拉我,我被训练过无数次的反应能力开始生效,几乎是同时我向着他一刀刺过去,脚掌一同用力,让自己远离对手。 很明显,我失血过多和营养不良的身体完全无法与小花抗衡,他速度比我快很多,先是用了巧劲儿将匕首从我手上卸了下来,接着扣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床上。 我还想挣扎,他猛地伸手捏住了我的后颈,一种不祥的预感下,我就这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身上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手臂的伤口也上了药包扎好。我晃了晃依旧有些麻木的脑袋,转头看到坐在一旁闭着眼睛的小花。我爬起来的动静惊动了他,他睁开眼的同时也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我是真的清醒了,才将手松开。 而后,他的指尖虚虚的搭在我的绷带处,就是用这种表情和语气问我,“痛吗?”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他的,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很多细节上的记忆如今已经变得相当模糊,如果不是小花用同样的表情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可能连他曾经来看望过我这件事都不记得。 说不记得也不准确,那段时间的记忆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痛苦、绝望、漠然和疯狂,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记住它们。 在我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中时,小花已经收回了手,拎着酒瓶又给我倒了一杯。我已经有点上头,感觉脸上像是有火在烧。这种黄酒喝着绵软温和,后劲儿却非常足。 我本来想推掉小花递过来的茶盏,但他方才的神情让我郁郁在心,索性接过来,一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 我们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刚才的事情,你一杯我一盏就着温润的月色和微凉的夜风喝光了两瓶酒。 在站起来的时候,我明显觉得双腿不受控制,软绵绵的迈不开步子,跄踉着向旁边倒去。小花一把扶住了我,我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胳膊紧贴着的地方透过单薄衣料传递着热量,让我在夜风中忍不住向他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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