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前线,迫切的想把这件开心的事分享给我的朋友。前线的氛围已经灰暗太久了,所有人都笼罩在无法逃避的痛苦和绝望之中。 如果我的开心能有一点点感染到他们的话…… 可是当我回到营地之后,看到的只有呆滞麻木的上野。他的眼睛呆滞而无神,就安静的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许久都不动一下。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个还活着的人,我会以为他只是一个看起来无比真实的人形玩偶。 “上野……”我叫他。 他就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一点都没有回应我的呼唤。直到一声不算大的爆炸声响了起来,上野才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 他的身体先是仿佛被吓到一般剧烈颤抖了一下,然后就是全身都止不住的颤抖,与此同时脸上也出现了痛苦扭曲的表情。一直到爆炸声消失了好久之后,他才像是虚脱了一般,卸下了力气,放松下来。 “风间啊……”他的声音格外沙哑,“你回来了啊。” “你还好吗?”我问他。 其实那一道爆炸声并不算大,爆炸的位置距离营地很远。在前线这么久,我早就已经能通过听声音的大小来分辨爆炸位置的远近了。可是上野还是露出了这种反应,就像是条件反射般的。 而这几个月,我们每天都处在这样担惊受怕的环境中。或者说,士兵们担惊受怕的,并不是被炸弹炸死,也不是被子弹射死,甚至不是被刺刀刺死。 他们害怕的,是在经受了这些极致的痛苦之后,还要被与谢野用异能力治好,再经历下一次这样的痛苦。反复循环,毫无止境。 “风间,你知道吗?其实在很久之前,我也羡慕过你。羡慕你有再生的能力。”上野突然说道。 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到这件事情。但是上野的状态很差,所以我还是顺着他的话和他聊了起来:“也没有很久以前,只是几个月罢了。” “几个月?”他呆滞而缓慢的扭头,看向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也对,一共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月。但是已经像上辈子那么久远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三个月之前我在前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的话了。 然后上野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之前总觉得,如果我也能有这种能力,那我一定会是战场上的神。不用担心死亡,不用担心受伤。我只需要思考我能收割几个人头,我一个人就可以顶一个步兵小队啊。那我就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兵长、曹长、少尉、中尉、大尉,甚至是大佐。” “只要我不会死亡,那我就有无数次的机会。我可以在每一次新生的战场之上积累经验、杀人、挣军功。我甚至还可以学习如何布局、如何调遣、学着做一个指挥官。只要我不死,我就有无数的机会不是吗?” “如果有这一天,你可以做到的。”我安慰他。 上野就笑了一下,像是嘲弄。我和他都清楚,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说什么往上爬,所有人都不会死,只要战争还没有结束,所有人都要腐烂在常暗岛的战场之上。 “风间,你会痛吗?”上野终于看向了我,他很直白的问了出来。 我……会痛吗? 是死亡的痛?还是复活的痛? 当然会痛。 “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真痛苦啊。我再也不会羡慕你了。” 我敛睑。 这本来就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自从[不死军团]的计划开始实施之后,前线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所有人都不会丢下受伤的同伴,即使他是濒死状态。只要受伤,就立刻去军舰的医疗室等待与谢野的救援。 这样从受伤下战场到痊愈上战场,一共不会浪费两个小时。一个人从受伤濒危到完好如初,只需要一个小时。在统计伤亡情况的时候,死亡率就下降到了个位数,而受伤率,是惊人的百分之零。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反倒是上野在墙壁上刻下的密密麻麻的天数,却终于有了尽头。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 常暗岛上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极光依旧笼罩着整座岛。只有当炸弹爆炸的那一刻,冲天火光让常暗岛亮如白昼,才勉强影响了极光的美丽。 一场平平无奇的战争,一颗平平无奇的雷落到了我和上野的身边。接下来只需要等待这颗雷引爆,壕沟内的所有人就都会濒死,然后被抬到医疗室,再次复活。 我已经预想到了结局。 枯竭的体力更是让我懒得移动了。 死就死吧。 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可是就在我已经准备好被炸死的时候,一个人却扑了过来,把我狠狠地撞到了地上。在滚了几圈之后,我就被他死死的护在了怀里。 是上野。 他的胳膊护着我的头,双腿绞着我的身体,这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姿势。而他的后背,暴露给了炸点。我在他的怀里,耳朵被他捂着,爆炸声就被他的手隔了开来。 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听不真切。 我只听到了上野粗重的呼吸声。 “上野……?”我叫他,“你护着我做什么,我不会死的。” 我急得想要挣开他的身体,可是我少年的身体根本没有力气去和一个成年人抗衡。我只能看着上野的嘴唇迅速褪去了血色,变成了一种病态的苍白。 “没事,风间。反正都、体验过那么多次了……对吧。”他的表情扭曲着,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连说话都开始断断续续了,“我、我疼——了,你就少、少疼一次。” “我去叫人。”我说着就想向搜救的士兵求助,可是还没等我开口,我的嘴就被上野捂住了。 他的手颤颤巍巍的放到了我的嘴上。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很轻易的挣开他的手。只要我向士兵求助,接下来上野就会被送到医疗室,他就会重新活下来。 可是…… 我的内心猛的闪过一个想法。 我不再挣扎。 “风间,其实……我、我是个胆小鬼。”他粗重的喘息着,像是一只搁浅的鱼,“我怕、疼。”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不过,最后一次啦……只是后背被炸伤了,脸还算好的,至少死的体面了一些。” “谢谢你,风间……” 血液从他的后颈往下流,一直滴落到了被他护在怀里的我的脸上。我感受着他的血液从温热变为冰凉,他的身体也消散了温度,变得僵硬起来。 我又想起了最开始和他相识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呢? 他说他很愧疚把我丢在了战场上。 而我现在真的把他丢在了战场上。 是我杀了他。 我亲手杀掉了他。 我少了一个朋友。可是很奇怪,我却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我只是感觉有些脱离现实的恍惚,好像世间一切的存在都是不真实的,我也处在一个半虚空半现实的诡异世界里。 我恍惚间听到有人问伤亡情况。 “上野。”我听到了我沙哑的声音。 “谁?” “上野,上野村正。”我又重复了一遍。 “报告!上等兵上野村正,已经宣布死亡!” 一句中气十足的话把我从恍惚世界中拉回现实。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列队了,而我就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这是例行的战后统计,统计死亡人数。而这场战争,上野是唯一一个宣布死亡的。 “为什么会死?”是森医生,他很严厉的在质问搜救士兵,“难道你们就是这么执行任务的?连一个受伤的人都能拖到死才发现?” “当我们找到上野村正的时候,他、他正在和风间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风间?” 森医生听到了我的名字,就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的军靴重重的踏在地上,每一步都像是碾在了我的心上。 下一刻,我就感受到了下颌的剧烈疼痛。森医生单手捏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看他。他的手劲之大,仿佛是要把我的颌骨捏碎。而我在对上他的眼睛的那一刻,发现他的眼睛里尽是冰冷的怒意。 “风间狩,你为什么不上报?” 上报……什么?我的大脑缓慢的转动着,在想了好久之后,才勉强反应了过来森医生的诘问,他是在说我为什么不上报上野受伤吗? 我张了张嘴,在勉强适应了喉咙的干涩之后才沙哑出声:“是、是我看着他死的,我杀了他。” 我的下颌被森医生放开了。他非常大力的把我的头甩向一边,下一秒就从腰侧的枪套里掏出了一把手丨枪。 “砰——砰——” 伴随着两声震耳枪响,我立刻无力的跪倒在地上,跪倒在了森医生的面前。我只能看到他的两条腿,和黑色军靴上反射的冷光。两边大腿的剧烈疼痛让我知道了森医生那两枪打的位置。但紧接着,他又朝我的两侧大腿各开了一枪。 “风间狩,包庇队友自杀,谁也不许给他救治。”他将枪放回到枪套中,看向一旁列队的士兵们,“至于你们,如果再有包庇队友自杀的行为,等待你们的将是比死在战场上更痛苦的刑罚。” 包庇、队友、自杀…… 原来真的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啊。
第15章 暗夜15 森医生离开的背影很决绝。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他有些陌生。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与此同时内心却又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啊……终于也有一天,他这样对我了]的想法。 那些所有虚假的亲近、优雅礼貌的姿态、甚至是面对与谢野时候的讨好的低姿态——当这一切虚假表面被剥离之后,最真实的他,不是也能往我腿上开了四枪吗?冰冷而决绝,毫不手软。 就像他即使再喜欢与谢野,也要逼她用异能力救人,说出[与谢野君,你没有拒绝的资格]这种强硬的话。 他不允许医护人员救治我,任凭我的大腿血流如注。不过也无所谓,这种程度的伤对比起[请君勿死]治疗的后遗症来说,简直轻太多了。如果说我要清醒着承受死亡的痛苦的话,那我宁可这样将枪伤暴露在空气中,等着[死亡赋格]将它慢慢治愈。 也许是上野的死亡。 我开始尝试着思考了起来。 前线——没有粮食、没有军备、甚至是没有武器。仅剩的只是手无寸铁的士兵们。当每一次战争打响的时候,我们就要迎上去。手无寸铁,就要用身体挡。受伤了,治疗好再返回战场。 我们甚至不能举白旗投降,因为与谢野的异能力会将我们治好,而投降的条件是全军有超过半数的士兵受伤不能行动。 我们被与谢野的异能力留在了战场上。 战争就像是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每一次开启都将无数生命无情的切割殆尽。可是这还不算完,还要将已经被切碎的肉再次碾碎,一遍又一遍。至此,生命再也不能称之为生命,他们从身体到灵魂都已经全部被磨碎,变成绞肉机里一滩再也辨认不出形状的肉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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