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塔什克又反过来问秋宇等人的身份。 秋宇代表所有人一起回答:“我们是唐人。” 塔什克听见“唐人”二字,眼睛便亮了,脱口而出:“有传闻说圣子就在大唐!” 李好问听了秋宇在自己耳边的翻译便不怎么乐意,于是也小声让秋宇翻回去:“我们倒是听说吐火罗的圣子跟着归国的遣唐使去了东瀛。” 塔什克顿时露出一脸愁容:“东瀛啊……好远的呢!来都来了,还是在这里找找有没有关于圣子的线索吧。” 李好问:来都来了?这可还行? 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而细问起塔什克一行人遭到攻击细节。 如他所愿,塔什克很健谈,而且善于描述,将他们一行人如何遇到袭击,如何失散,他如何被那些吃人的藤蔓缠住等等,再由秋宇通译成汉语,绘声绘色地讲出来。除叶小楼以外,旁人都是一背心的冷汗。 李好问听着,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抵达这片藤蔓跟前的?” 塔什克向秋宇叽里咕噜说了一阵,秋宇转头告知:“今天辰时。” 那就是比诡务司一行人提前到了大约半天。 李好问想了想,又道:“你刚才说,你还有七个同伴?” 塔什克顿时急了,秋宇便代他通译道:“他想问咱们,有没有发现他那些同伴的踪迹?” 李好问伸手拖出了自己的“时间视野”,低头看了片刻之后,摇摇头。 “没有,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行迹。” 早先他在这片藤蔓丛林里唯一见到的人形“囊状物”,就是塔什克这具,此刻他又重返约摸三个时辰之前,将整个区域细细搜索一遍,出来塔什克之外也未见到类似的倒霉鬼。有的只是个别体型较小的,大概是兔子、獾之类,误入灌木丛的小动物。 塔什克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他说,想必他的同伴们已经顺利通过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吃人藤蔓林。” 秋宇代为言道。 叶小楼闻言“切”了一声,道:“这家伙言不由衷。估计是被同伴当诱饵扔了出去,心有不甘呢!” “诱饵?” 李好问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 但考虑到塔什克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藤蔓林里,也不见任何他的同伴努力挽救他的痕迹,叶小楼的猜测也并非全是无稽之谈。未必一定是诱饵,但这帮吐火罗人一定是将被困的同伴直接留在身后了。 叶小楼这番话立即被秋宇一字不差地通译了。这位诡务司郎中神情淡漠地望着突然涨红了脸的叶小楼,似乎在说:你自己这张嘴得罪人,我可犯不着替你遮掩。 就听塔什克肃然道:“我等出发之时便知此行艰险,已经向家人托付了后事。王庭的大祭司也告诉过我们,哪怕是我们之中只有一人有命能上得神山,那也不辜负神明的恩德庇佑我们吐火罗人。“ 说着,这塔什克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转头看向远处那片浓绿色的藤蔓丛林,似乎刚才那惊悚至极的经历他并不介意再来一次。 “这里是必经之路吗?”秋宇问他。 “这里当然是必经之路。你们看,神山就在那里。” 李好问等人听了秋宇的翻译,一起向西面眺望。众人心里都在想:这说的什么鬼话?哪里能看到什么神山? 唯独马十七是本地人,见过这里的异状,小声提醒:“它,它随时可能出现的……” 李好问没有搭腔,只是举目远眺。 此刻,阳光透过西面山峰之间的缺口照进这片山谷,令谷地里生长着的吃人藤蔓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忽然,李好问似乎留意到了,洒在这一片山谷中的阳光,似乎有些深浅不同。 李好问迅速拖出他的时间视野,调整到鸟瞰模式,低头看去。 似乎,真的,在这一片被奇怪植物堵住去路的山谷中,他看到了一个极浅淡的影子,倒三角形,颇像是一座山峰。 但是……既然有影子,那座山峰的本体在哪里? 他在自己的时间视野里找来找去,始终找不见——按说这不应该,毕竟那么大一座山峰。 就在他急急忙忙一阵寻找的时候,溪洞神婆曾经说过的话陡然浮上心头:“神域——神的领域,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处所在。” “凡人看见的,有可能只是幻境而已。” 那么,反过来想,眼前这片谷地,也同样可能是幻境。真实的“神山”就藏匿在那片虚影之后。 只是这片谷地跟前肆虐的藤蔓却是真实的,若是想要前往神山,又该如何通过这道关隘呢? 正想着,原本停在李好问肩头的猫面鸦突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李好问眼尖无比,眼看着远处空中一个人面鸟身的巨大怪兽从空中翱翔而过,巨大的翼展在夕阳照耀下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李好问立即一挥手—— 在塔什克眼中,原本站在他面前的诡务司一行人,连同李好问肩上那只猫面鸦,瞬间消失不见。 塔什克骇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张开嘴叽里咕噜了一句。 就听秋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禾卢西奥——” 吐火罗语的“闭嘴”。 塔什克不蠢,马上闭嘴。 那只人面鸟身的怪兽迅速从他们头顶掠过,巨大翅翼掀起的风扬起了各人身上穿着的衣袍。叶小楼等人都将挂在身上障刀之类物品紧紧按住,避免它们发出任何声音。 人人屏息凝神,眼见着空中那只外形诡异的巨鸟绕着藤蔓的缺口盘旋数下,却没有发现任何外来者的踪迹。 大约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前来此处的攻击者都已变作了藤蔓的养料,泥土中的花肥,这庞然大物满意地返身回转,向着正西方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猫面鸦率先打破了宁静,发出“哇”的一声怪叫。 众人这才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而李好问一挥手,众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塔什克面前。 然而塔什克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指着李好问问:“你拥有我们吐火罗的隐秘法衣?” 秋宇用汉话翻译出来之后,李好问曾有一瞬间的心虚:他确实拥有吐火罗的隐身斗篷,而且刚才那一手,就是复现“隐身斗篷”的效用,并且他扩大了法衣的使用范围,将塔什克也囊括进去。 但是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哪里看见我使用什么‘隐身法衣’了?” 塔什克听完秋宇的翻译,伸手挠了挠头,心道:确实。 吐火罗的“隐身法衣”是一件灰色的斗篷,就算是要使用,也总得先拿出来,抖开……再说一件法衣也护不住这么多人。 听见这个家伙竟然敢当面质疑李司丞,诡务司中一个二个都不大高兴,叶小楼最先开喷,滔滔不绝地吐槽了一大段,但是秋宇嫌麻烦没给翻译。 李贺则说得简短而尖锐:“早知如此,我们司丞刚才就不存心救你,让你自生自灭就行了。” 塔什克一听也对:他当时只看得见对面的情形,看不见自己。但既然在空中翱翔的那个“怪物”没有发现自己,想必是对方这位李司丞在荫庇他们自身的同时,也拉了自己一把。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救命之恩,就算双方出身和背景与自己天差地远,塔什克也不好意思抹杀,于是果断地又取出了那枚镶满了宝石的匕首,郑重道歉并致谢,最后李好问也没有收。 所有人中,马十七一直脸色阴郁,一言不发。 他刚才望着空中那“怪物”时,用力咬着下唇,此刻唇上一排深深的齿痕。 但这少年到底是忍住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冲动,没有给自己和他人惹来麻烦——李好问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少年成长了。 此刻天色将晚,众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再后退五百步,在山涧旁的平缓坡地上扎营。 按规矩所有人轮流守夜,塔什克提出他也帮忙一起值守。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缠在身上的藤蔓,”秋宇替他翻译,“晚上我会很精神的,请大家放心。” 李好问等人都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下,都同意此人的预测:今晚想要好好睡一觉是绝对做不到了,于是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最容易困倦的四更天,便由塔什克守夜。 四更天,之前守夜的叶小楼推醒了并未熟睡的塔什克,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什么就自己睡去了。 塔什克则装模作样地在众人露宿的营地中转了一圈,仔细听听混杂在山涧流水中的呼吸声,确认每个人都睡熟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卓来身边,望着月色下这个少年俊秀的面容,英挺的鼻梁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抽出了那柄李好问一直没有接受的匕首。 光洁的刀刃反射着寒光,塔什克一咬牙,手中的匕首就要向前送。 可是看看卓来恬静的睡容,月光下微微颤动的修长睫毛——这明明就是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嘛。 塔什克好几次鼓起勇气,最终也没能将匕首送出:他自己的良心过不去。 最终,眼看着东方渐渐要泛起鱼肚白,塔什克终于将匕首收回那嵌着宝石的名贵刀鞘,又将刀鞘收回怀中,慢慢坐回他自己的位置,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李好问与秋宇两个,已经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两人格外亲密地揽着他的胳膊,挟制住他,让他根本没法儿动弹。 李好问说,秋宇翻译。 “我说,兄弟,刚才如果你真的动了手,这会儿应该已经被我们直接扔到远处那堆藤蔓里做花肥去了。” 塔什克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但是心潮就像是波涛那般起伏。 自己一直留意着对方队伍里那名年纪最小的少年,并且暗中盘算着什么——原来这些对方早就看在眼里,隐忍不发。 而自己心底那仅剩的一丝善念,让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杀意的良知,竟然拯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对面这些人动手,但是他们能将自己从那些藤蔓中救出来,本身就拥有不俗的实力。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继续问,秋宇继续翻译。 压力如山而来,塔什克只得老老实实地招供:“前些日子因为老贵族一家被灭族,王都已生内乱。王庭大祭司得到天谕:最后的希望就在这里,在这座神山。 “要么我们能在这里杀掉圣子,要么我们能发掘吐火罗王庭的秘密,根除延续千年的隐患。” “可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个明确的逻辑,圣子为什么该死。” 被问到这里,塔什克脸上突然出现痛苦之色,开始反反复复地道:“我也不能……不能说服自己。可是,圣子必须死,圣子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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