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一时间异常心旷神怡,只想敞开胸怀,畅快地呼吸这里的空气。 忽然他又觉得浑身上下一股燥热的气息蹿过,伸手便想去解自己的衣领,忽然见到自己身周好几道怪异的目光投来。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 李好问陡然反应过来,突然提高声音厉喝道:“句芒!” 他的声音宏大,里面带着隐隐约约钟磬齐鸣的声音。 连句芒都被他这一声厉喝震得浑身一抖,眼神惊异了片刻后转冷,语气淡淡地继续反问道:“你是说,那个被昆仑山中众神驱使着做牛做马还不够,还要被凡人打,被人咬的春神句芒吗?” 察觉到被一圈绿色尽数环绕的李好问转头看了一下周身,确认同伴们都已回复正常之后,李贺开始思考句芒的问题。 他很清楚,这位春神到了后世,位格几乎完全掉光了,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句芒这个尊号,但是民间却还是留下了“打春”、“咬春”这样的习俗。 “打春”,源自于鞭打春牛; “咬春”,源自于食春盘、春饼,又或者是咬萝卜。 这些都与句芒这位象征着耕作、播种和繁育的春神紧密相关。 只不过经年累月,春神自己“神隐”了,习俗却得以流传下来。 或许,这一切都与句芒这位“春神”自己不愿继续掌管这个权柄的关系。 李好问:信息量好大啊。 被句芒一手复苏的藤蔓们,此刻欢腾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新绿色的细细触手高高扬起,似乎随时准备好了哟啊将围在这个圈子里的一众生灵包裹起来,慢慢消化,让他们都变成滋养自身的花肥。 就连苌弘也不由得眼含歉意,看向陪他一起入昆仑山的凡人们:这真是……若是只有他自己被这些绿玩意儿裹住,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当做消化不了的死物给“呸”出去。但这些凡人们…… 然而这时候,李好问却与李贺头凑着头,两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李贺便扬起头,丝毫不畏惧对方身后那些翻滚着的草木,微笑着道:“不,你不是句芒。你是祝融。” 就在李贺说出“你不是句芒”的时候,句芒已经傻了。 长久以来,祂一直努力想要说服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句芒。 但持续不断的自欺欺人和得到他人的肯定到底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 句芒一时竟觉得飘飘然:“我不是句芒。我是……祝融?” 对方都这么说了,句芒顿时觉得自己确实是祝融无疑。 手中还剩六瓣的怪异花朵随意被丢在脚边。 身后那些被春天的气息催生的茂盛藤蔓们一时间似乎失去了生机,不再肆意张扬地舞动。 “祝融?……我原来是祝融啊!” 句芒喃喃地道,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捻,一小簇火苗立即在祂指尖跳动。 “原来我真的是祝融。” 不知是因为李贺说得太肯定,还是句芒自己先信了,总之祂两耳侧不知何时竟然开始盘旋着两条小小的火舌。那正是火神位格的象征。 “是的,你是火神祝融。” 李好问像是与李贺心有灵犀一般,踏上前一步,万分真诚地道:“成为火神祝融之后,绝无可能有凡人胆敢打你,咬你……也再没有神驱使你去照料昆仑山瑶池畔的花草,没有神要求你外出寻找神仆,也没有神让你将他们变成没有灵魂的躯壳,供祂们永世驱使……这不正是你一直期望的吗?” 听见李好问的话,马十七攥紧了拳头,李好问却给他使了个眼神,意思是“稍安勿躁”。 句芒听见这话,眼神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痛苦,随即变得极其坚定:“是的,我是火神祝融!” 秋宇等人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此刻也都感到骇然——李好问这一招“釜底抽薪”,竟然真的令句芒“神格分裂”,李贺的言出法随和李好问的循循善诱,令一位稍有些迷乱的春神,彻底以为自己就是火神了。 当然了,春神与火神,在位格上本就相当。这才令句芒的“神格分裂”能够成功。 李贺这时给句芒加上了一把火:“你既是祝融,便该焚尽这些挡路的妖花,问遍这世间,谁还能挡你?” 句芒哪里经历过这种忽悠,当下哑着声音道:“也对,这世间,谁还能挡我?父神不能,母神也不能……” 说着,祂缓缓转身,原本在指缝里上下蹿动的那簇火舌,瞬间蹿上了距离祂最近的一处藤蔓。 那藤蔓上新生的绿色触手就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瞬间缩了回去。但这已经晚了,一部分藤蔓已被点燃。 随即这一簇野火越烧越旺,瞬间将诡务司众人身周整片的藤蔓丛都卷了进去。浓烟滚滚腾起,包裹着众人。当诡务司众人目睹身周那些藤蔓在火焰中翻滚,烧焦,成为灰烬的时候,仿佛能听见它们发出成片成片的哀嚎。 阻挡在昆仑神山的入口处,曾经难以穿越的一大片藤蔓,就在李好问与李贺两个同时努力忽悠之下,由培植它们的春神自己放了一把火,一瞬间烧了个干干净净。 浓烟滚滚而上,李好问他们都在面孔上系了一方诡务司出品的清凉帕子,免得吸入过量的黑烟。 唯独叶小楼卷了两小卷丝绒塞在鼻孔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声道:“快看!”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只见铺天盖地的烟火别扭地绕开了一大片区域。那里的天空一成不变,蓝得就像是一幅画布。天空中几朵白云,也似是被贴在那里的白色绢布,一动不动,安静到虚假。 李好问微笑:“那里想必就是进入神域的入口所在。” 苌弘赶紧挤上来补充一句:“正是!” 只要此地那些能够吞噬活物的藤蔓被燃尽,他们就能从那个方向进入神山。李好问甚至连到时怎么寻找方向都想好了——反正他可以重现“历史影像”,到时可以一边摸索一边对照,再加上苌弘,这回想必能进去了。 然而句芒听见这一句,才一点一点费力地扭过头来,带着狐疑的神色,突然道: “我……我得天帝嘱咐,封锁此条道路,不许凡人上山……” 李好问与李贺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位句芒时疯时不疯,又或者这片祂精心培育的藤蔓被焚,令祂暂时清醒了一点儿,想起来了一些不愿记得却又不得不想起的内容。 “我……我似乎是春神句芒,一生为父神之命是从。” 想到这里,句芒竟痛苦地抱住脑袋,伸手撕扯着头发。而祂原本已变作人形的躯体,此刻也正迅速生出羽毛,手爪变作翅翼,恢复成为鸟类的样子。 “小心!” 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了危险预感,向所有人示警。 就听“叮”“叮”“叮”数声响起,秋宇叶小楼等人都直起腰,伸手向脑后,连那个脸色惨白,几乎昏倒在地的塔什克都不例外。 他们每个人,都从后脑上抓下了一枚小小的,会动的金色知了。 ——吸髓蝉。 多次体会过这玩意的叶小楼看着手中微微振翅的昆虫,摸着头顶幞头下面藏着的一片盔甲甲片,舒出一口气。 昨夜秋宇听说他们遭遇的是句芒,便痛下决心将诡务司带出来的一整片法器盔甲拆开,埋在每个人的幞头里。就连塔什克这吐火罗人也不例外,李好问既然答应带上他,诡务司就都一视同仁。 “唉,你太看得起我这老东西了!”苌弘望着手中金色的吸髓蝉幽幽叹息道,“我死了有千年了,脑子里的东西早就化成了灰,你这蝉儿就是来咬我,也吸不到什么呀……” 成为人面鸟身的句芒,冷着一张脸,默默看着苌弘和李好问他们一行人一道,伸手将这些戕害了无数人的东西扔进了旁边还未熄灭的火堆里。 然而苌弘抬起头,继续望着句芒,突然道:“可我这死了一千年的老东西,也很想问问你,放这东西去为祸人间,你的良心是不是也被这东西吃了?” 在凡世征召神仆,不由分说便放出吸髓蝉去啃食凡人的脑子,让他们成为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神仆。这在李好问他们看来,都是令人发指的罪行。 然而句芒却伸手到后脑,摸索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抠下来一块头盖骨。 李好问等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眼看着句芒从那块头盖骨原本该在的位置里伸手进去,掏啊掏啊,掏了一阵。 句芒随即缩手回来,微微摇着头,脸色木然地道:“确实……不剩什么……” 诡务司一众人惊得几乎下巴脱臼,但不知为何,他们都从句芒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悲怆,一丝茫然。李好问等人无不心潮起伏,百感交集:难道这就是令句芒疯掉的直接原因吗? 然而句芒却伸手将那片头盖骨又给安了回去,脸色僵硬地道:“天帝命我守住昆仑神山,封住往来道路,凡俗之人不得入山。苌弘老先生,得罪了。” 苌弘叹了一口气,道:“自我听说了被你拦住的人除我之外,还有啸父、赤松、寇先和王子乔时,就已经大致想到了。” 他说的这些人,都原本是凡人,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仙,被后人景仰。但说起来他们都是凡人。 刚说到这里,苌弘突然见到诡务司的人眼神全都转了过来,这才想起诡务司与“王子乔”之间的过节,连忙解释:“是王子乔,太子晋,不是那位王乔……” 李好问微微颔首,表示他并不会在意。 但他心中明白:黄帝的神格分裂可能真的很严重,所以干脆搞了“休克疗法”,暂时停止了祂与任何“人仙”的往来,以期望能够恢复祂身为“神”的位格。 但昆仑山也同时需要神仆。为了避免神仆们因为获得长生而成为“人仙”,黄帝下令,再让这些人成为“神仆”之前先摆脱掉他们生而为人的基础属性——有自主思维。 因此才会发生了九曲他们那个村子的惨剧。 那些昆仑山上的神明们,可能认为祂们所给予的,完全是一种无上的恩赐。 但从马十七这些亲友的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不可接受的。 夹在神界与凡间当中的句芒,既没办法全盘接受天帝的思想,也没有机会完全凭着自己的良心行事。再加上祂的脑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侵蚀了绝大部分,这位春神便疯了。 这位的疯狂,也许就来自于祂那个一心想要逃避的念头:我不是句芒,我不要当句芒。不想再被打,被咬……然而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不想再昧着良心去做这些可怕的事。 听见苌弘开始说起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马十七想起九曲,顿时放声大哭。 句芒缓缓地转过头来,用已变为双翼的上肢吃力地比了一个手势,似乎想要辩解,但是祂嘴唇颤动,最终什么都能说出来,眼神中忽然带来一些乞求,望向李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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