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罗景要找的,是诡务司李司丞;而不是他,临时工李好问。 屈突宜看破了李好问的烦恼,说:“郎君不用担忧。如果那乐师的确有要事要与郎君相商,那他迟早会再次找来的。” “倒是李郎君你,”屈突宜背着手站在倚云楼口,看了看天色,脸上流露出诡笑,“快要天黑了。更鼓一敲坊门四落,郎君今日想必是要在这平康坊流连快活一晚吧?” 李好问一看天色,几乎跳了起来——昨晚他已经彻夜未归,代自己回家的是自己的影子。 如果今夜再不能回家,那妈妈和妹妹…… “屈突主簿,我这得赶紧走了!”李好问一提袍角就要向坊外冲去。屈突宜却一把拽住,向他袖中塞了一张薄薄的纸张。 “到了坊外无人处,迎风一挥,郎君就有坐骑回家了。” ——考虑得真周到啊! 李好问连声谢过屈突宜,揣着袖中的纸马匆匆出坊,依言将纸马变成真马,策马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向敦义坊赶去。 奔至敦义坊门前时,更鼓早已敲响。李好问在坊外无人处,按照屈突宜所教将纸马收起,然后疾步赶向敦义坊坊门。 这时天色昏暗,坊门前已有坊兵来回巡视,等待更鼓停止便关上坊门。李好问就着最后几声鼓点冲进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六郎——” 坊门内的阴影中,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语气极其幽怨。 李好问听得心头一阵恶寒,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怎么像是个在家苦等良人归来的小媳妇? 他赶紧向面前的人打招呼:“张、张家大嫂……您在等我?” 从暗处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她身着布衣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青色的帕子,衣袖挽起至手肘处,并用细绳束住。正是前几天被长安县“无罪释放”的郑家厨娘张嫂。 “六郎……你,你是嫌弃我惹上了官司,再不来我家吃饭了吗?” 李好问伸手一拍头:“瞧我这记性!” 自打张嫂从长安县里回来,她家“小饭桌”的生意就一直没有起色——坊里四邻嘴上说得漂亮,身体都很诚实,都不肯再让张嫂上门帮厨。张家现在只剩“小饭桌”这一个生计,委实是艰难。 李好问当初曾拍胸脯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和卓来每天的晚饭都会在张家吃。 可昨天他就食言了——卓来在丰乐坊里就填饱了肚子,而跟着卓来回家的“自己”,是个不用吃喝的“影子替身”。 接着坊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李好问忽然觉得张嫂的状态不大对——她那张原本圆润、时常带着笑意的脸庞如今十分瘦削,双眼深陷,眼圈发黑,下巴变得尖尖的,嘴角两侧向下的法令纹显得尤其深刻,而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僵硬。 “来,当然来!”李好问讪笑着,“昨儿实在是忙忘了,但今日我努努力,把两顿都补回来。” 说着,他的肚子恰如其时“咕”地叫了一声。 张嫂闻言,舒畅地笑了,表情不再僵硬,皱纹不再那样深刻,神色里也少了刚才那种凄楚与绝望。 “快来!家里早就将饭菜张罗齐整了,你武哥和侄儿在家等着你们。” 李好问路过自家的时候,把卓来叫了出来。这小子被李好问晾在诡务司晾了一整个下午,这时正在赌气。但听说可以去张家吃饭,这少年还是欢呼一声,用比李好问快得多的速度,冲去张家。 张家的饭菜一如既往地丰盛,古楼子依旧美味,但饭桌上很沉默,只有李好问主仆两人一唱一和,有一搭没一搭地称赞着张嫂的手艺。 趁着张嫂出去收拾的工夫,李好问给张武塞了些钱,说:“最近米面肉菜的价钱涨得很厉害,我俩在你家搭伙,不多交点伙食费真的说不过去。” 张武撑着两枚拐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李好问的原身听过张武的故事——他的两条腿是在西北战场上没了的,却不是毁在敌人手里,而是下了一场大雪,直接将他两条腿冻坏了。军医截了几百号人的双腿,却只有张武等寥寥数人通过这种方式捡回性命,活着回来。 张武伤了腿之后,向来不出门,自然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水平。李好问希望能以此为由,哄骗张武接受一些自己的帮助。 谁知张武二话不说把钱推了回来:“六郎,你家没大人,你和卓来两个孩子,过日子也不容易。你俩搭伙,也不过是添两双筷子,加什么钱呐?” 李好问又把钱推过去:“武哥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刚在秘书省下一个衙门里寻了个差事,自家又没什么开销,我和卓来就两张嘴,不把钱花在你们这儿,又该花在哪儿?” 事实上,这是李好问身上最后一点钱——他还没来得及与屈突宜谈待遇问题。 但确实如他所说:他和卓来两个半大小伙子,在诡务司里有人管饭,再没什么别的开销,此刻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当然,李好问自己也确实是需要钱的,他需要钱将敦义坊的宅子保住。 但是这么点钱对于买房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李好问就干脆决定全用来资助张家算了。 张武流露出感动的眼神,低下头沉默了好久,将张家的傻儿子叫来给李好问磕头。 “大郎,过来谢谢你李六叔!” 张家的傻儿子过来纳头便拜。他是个成天傻呵呵笑嘻嘻的八岁少年,小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会说的话有限,也学不进东西,但也不闹腾,是个温和听话的傻孩子。 李好问连忙抽身让开:“武哥,这太不把我当邻居了!” 张武却望望外头张家大嫂忙碌的身影,压低声音对李好问说:“六郎,你嫂子这两天不大对,我这心里有点毛毛的。” 李好问:你也觉得张嫂不大对劲啊! “武哥,大嫂是怎么个不对劲法?” “她……好像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平日里总是嘀嘀咕咕的,我初时总以为她是自言自语,但仔细听,她好像说的不是人话……” 李好问:这么吓人啊! 这时张嫂托着一大碗羹汤进来,将汤碗顿在桌面上,嘴角缓缓地上扬,望着李好问道:“六郎,你武哥又在编排我什么?” 听她这么说话,又不像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李好问只得说了张武几句好话,又重申自己以后一定会和卓来一起帮衬着张家的生意。张嫂这才抿嘴一笑,又收起桌面上几个空碗,自己去忙去了。 “这大概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额,就是在长安县被询问时吓到了,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慢慢平复心情……” 张嫂离开之后,李好问一边安慰张武,一边又开始生叶小楼的气:一定是这位不良帅为了破案,刑讯逼供,就算不曾动刑,恐吓与威压也一定用了不少,现在把无辜之人吓成这样。 他说的没能安慰到张武。这位瘦削的老兵情绪低落,用手撑着下巴,似乎有什么心事想要向李好问倾吐,但又难以启齿。他到最后只是摇摇头,颓然对李好问道:“多谢六郎开解。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 在张家用过饭,李好问刚刚回到自家宅院中,就匆匆进入自己居住的北堂。 卓来已经困得不行,但还是按照早请示晚汇报的习惯,去北堂里打了声招呼。 离开的时候,卓来依稀听见李好问在北堂室内轻声说:“对不住,阿娘,今日回来太晚,让您和妹妹担心了。昨日?昨日情形有些特别……” 卓来伸手打了个哈欠,趿着鞋往东厢去——其实少年早就习惯了主人这般自言自语,完全不害怕:“就是主母和十五娘嘛,又不是陌生人……陌生鬼。” 李好问则在北堂中端坐,回应母亲崔真的问题,并且向家中两位女士郑重道歉。 “真是对不住,阿娘,十五娘,我昨晚待在诡务司机要室里看案卷,一看就看过头了……没能在坊门落锁之前赶回家来。代我回家来的,是我的影子…… “我也不知是什么法门,大约卓来一唤,我的影子就自己跟了出去。 “多谢阿娘理解! “十五娘,就别再取笑兄长了…… “是的,阿娘,因为上次的事,我答应前去诡务司帮忙…… “是呀,阿娘,总算是找到工作……有个差事了。” 第 26 章 “迟到了, 迟到了……” 李好问也没想到,上班第三天,自己就学会了章平的口头禅。他睁眼就知道坏事了, 连忙他急急忙忙起身盥洗,叫上卓来就打算出门。 离开李宅, 李好问带着卓来穿过敦义坊正中十字街的时候, 越过两名商贾打扮的人物,和一名牙人, 从他身边经过。 “两位,这待售的院子姓李,主家是宗室,听说是郑大王那一脉。院子格局极好……” 卓来在李好问身旁差点儿就嚷嚷:“咦,那不就是六郎君的……” 李好问忙比个手势,阻止卓来说下去。卓来机灵, 乖乖闭嘴,李好问便不动声色跟上去, 听那牙人与两名客商说什么。 “两位请稍后, 我去叫门。” 牙人到了李宅门前, 拍门拍得震天响, 但是没人回应。 “奇怪了,这卖主家说得明明白白,这座宅子里有他家子弟在照顾宅院, 一直有人的。” 于是牙人转身, 拦住一个身穿布衣襕衫的年轻人,向他询问:“这宅子里的人去哪里了?” 李好问耸耸肩, 一摊手,说:“谁知道呢?出门去了吧。谁还能把自己一直憋家里, 总有个出门的时候吧?” 牙人“哦”了一声,冲那两个商贾模样的人抱歉道:“真是对不住啊!我现在这就赶去家主那里问一声。不知两位还能等多久?” 两人正在沉吟,冷不防那布衣襕衫的年轻人插嘴问:“两位是想买这座宅子吗?这宅子隔壁刚刚出过凶案,听说邪门得很,到现在都没破……” 那牙人转脸向李好问怒目而视,埋怨他多管闲事,妨碍生意。 然而那两名商贾中的一人却点头道:“家主与我们说过了,他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最近才便宜出手,以前这个价钱根本拿不下来……” 牙人也连连点头称是:“是呀,这座宅子发卖之事已见报。最近会有不少人来看房出价。两位若是想买,就早点向我打个招呼。晚了就拿不下了。” 敢情隔壁紧邻的诡异案件,竟成了这座宅子发卖时的噱头、赚吆喝的好理由——李好问心里暗恨。他实在是太高估了族老的道德底线。竟然登报了也不告诉他,假定他就整天呆在这里看宅子,而且会乖乖配合,帮助族里把这宅子卖出去。 这究竟是有多目中无人啊! 说话间,那牙人已经带着两名客商在李家宅院外看了一圈,向坊门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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