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一条,与记忆中的甬道十分肖似,只不过墙壁上绘着的,有龙楼凤阁,也有城垣里坊……这是整座长安城在历经沧桑一点点建成的千古画卷。 只眨眼间,李好问眼前的景象就发生了变化:甬道四壁突然开始出现密密的栅格,将这长安城的历史分解成为细细的一格一格,似乎代表了长安城从始建至今的每一年;而每一枚栅格又可以继续分解,分解出每个月,每天,每个时辰……那每个栅格里都是历史上长安应有的样子。 “对了,它是时间……” 眼前的这副景象就是时间的样子。 李好问的声音里饱含敬畏: “因为大青面只生存在空间里,那它完全崩解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时间……” 李好问专注地回想着、思索着,忽然心中涌起狂热的渴望:他想要再次进入这条甬道,前往时间的尽头去看一看。 时间的尽头,一切历史出现之前……有什么呢? 虽然他曾经努力压抑一切好奇,一切探索的想法,但此刻,他脚上穿着流云舞履,这双鞋似乎正不断怂恿着李好问,让他抛却理智,屈服于心中的渴求,进入这条甬道,一探究竟。 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李好问肩上:“居士——” 这么称呼自己,开口的莫非是个僧人? “请不要进去,你会迷失在那里……那尽头是‘时间的深渊’。” 这句话的语调颇为别扭,仿佛说话的不是中土人士,而是个歪果仁。 ……时间的深渊? 李好问猛然清醒,探索的渴望一时间尽数消解。他转过头来,见拍他肩,阻止他上前的人是此刻依旧抱着那架二十三弦箜篌的倚云楼乐师罗景。 看着对方黝黑的皮肤,“头上有犄角”的发型,再联想到这位刚才的口音,李好问完全确认:平康坊中,名动长安的乐师罗景,是个货真价实的“歪果仁”。 李好问认真向罗景抱拳请教:“大师为何说那里的尽头是‘时间的深渊’?” 这时他才留意到,罗景的双眸是浅灰色的,颜色极淡,专注地看着他。那双眼眸自带吸引力,似乎能将李好问吸入眼眸似的。 “要问我怎么知道……” 罗景嘴角上扬,温和一笑,手中二十三弦箜篌轻轻一拨。他身后,倚云楼开始有人苏醒,人声渐渐嘈杂,无人能听得到他们这里的窃窃私语。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 罗景微笑着诵念这一段经文。而李好问陡然惊觉:这一段文字他读过的。这是……这是他在林嫱的笔记读到过的,是《僧祇率》,是当年义净大和尚为林嫱指点迷津用的经文。 “大师可是天竺人士?” 李好问忽然又惊又喜,心想既然义净和尚能指点林嫱,那么这位貌似来自西域的“原装”人士或许一样能指点自己。 罗景笑容未变,答道:“敝人来自西方。” 李好问:西方、天竺……这应该是一回事吧? 屈突宜正好过来,告诉李好问:“李郎君,已经通知长吉他们去封锁庆云楼了。” 封锁庆云楼? 李好问马上想起:楚听莲提过,她的仇敌在庆云楼,这次很可能就是那位仇敌看倚云楼不爽,放出了豢养多时的妖物大青面。 他忙问屈突宜:“屈突主簿,需要我做什么?” “先不必了。章主事知道怎么处理。李郎君还不算是我诡务司的正式成员,今日让你这般历险,已令敝人心怀有愧……” 听见这话,罗景突然插嘴:“这……这位小郎君……并不是诡务司的司丞?” 这位高鼻深目的异域人士笑容微敛,神情有些诧异,随即向李好问微微点头致意,并向后退去,瞬间消失在倚云楼的一片狼藉之中。 李好问也正愕然,他想: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早先罗景通过楚凤魁邀自己推杯,是以为自己就是诡务司的新司丞。一旦确认不是,立即闪身走人,似乎他从未透露过任何关于时间的秘密? 屈突宜在旁看出了李好问的不自在,笑着道:“这位乐师实在是看轻了李郎君!如果李郎君想要走马上任,你我现在就去内城吏部,那里早已备好了郎君的告身,就等着发下来呢!” 李好问差点儿就张口答应了。 但是理智到底还是勒住了他心中的烈马,李好问摇着双手,对屈突宜道:“屈突主簿,咱们还是先看看怎样能帮我把这双鞋子脱下来。” 第 25 章 平康坊。 倚云楼因为大青面的出现而遭受重创。 楼中一名鸨母身亡, 死时被青面覆面,死状凄惨可怖。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伤者大多数是因《长安消息》那篇报道而来到倚云楼瞧热闹的看客。 倚云楼今日开门收取的所有缠头金,眼见着就得一文不少地全都还回去。不止如此, 伤者那里, 倚云楼怕是还得大出血,支付不少赔偿。 李好问冷眼旁观, 想看看倚云楼是否会像之前往郑兴朋身上泼脏水时那般不讲道义。 但楚听莲表现出了身为凤魁应有的魄力。她带领倚云楼中还能动弹得了的男男女女,一起动手,清扫楼宇,收拾物品,延请跌打大夫为伤者诊治,安抚受惊的人, 并做出补偿的承诺。 早先陪着叶小楼一起来的长安县不良人,这时候倒成了善后工作的生力军。在倚云楼舞姬们一声声娇媚酥软的招呼声中, 卖力地帮忙。 但他们无法插手今日倚云楼的这桩案子——平康坊是万年县的辖地。事情一出, 就有人把案子报给了万年县。 据说万年县的不良帅原本不太想来, 但听说诡务司的人已经在场主持, 还直接用看不见的力量封住了涉事的两座青楼,这便雄赳赳地带了人赶了来,好等将来业绩考评的时候能分上一点儿功劳。 万年县的人一来就占据了主导, 叶小楼麾下的不良人没有其他用武之地, 于是就像是一群摇着尾巴的小狗,围在楚听莲身边, 鞍前马后地效劳。 至于叶小楼本人,他在与楚听莲“合作”击杀了大青面之后, 整个人就变了——他与楚听莲的人生有了“重要的交汇”,就再也无法简简单单地当对方是个嫌犯看待。 也就是说,这位叶帅再也没法儿像早先那样,疾言厉色、咄咄逼人地直面这位楚凤魁了。 他一直张口结舌地站在楚听莲身边,楚听莲一旦对他开口说点什么,他便面红耳赤地支支吾吾,需要手下不良人代为答话才行。 李好问忍不住暗暗感慨:叶帅啊叶帅,您老人家若是一辈子单身,那肯定也是凭本事单的身。 李好问这边则一直没能帮上什么忙。他顺利脱下了那双“流云舞履”,找回了自己的乌皮六缝靴,四下里再没能找到罗景,便盘算着去庆云楼看看,看那边还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但在他离开倚云楼之前,屈突宜已匆匆赶回来,将最新消息告知李好问:“隔壁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极有可能是放出大青面这妖物的人。然而我们的人赶到,她已畏罪自尽了。” 原来那边李贺原样利用他“言出法随”的本事,同样封住了倚云楼的竞争对手庆云楼。但是李贺只能令庆云楼的人不能进出,他的本事还未大到,能限制庆云楼内各人的行动自由。 那位庆云楼凤魁库奇娜大约就是借此机会,畏罪自尽。 “此案算是告一段落,倚云楼不会再有什么隐患。” 屈突宜三言两语向李好问解释完毕,讲得很是概要。 但李好问认为这很自然,他又不是诡务司的正式员工,屈突主簿根本不必将详细案情说与自己这个编外人员知道。 只不过,李好问见屈突宜的脸色并不好看,猜测着问了一句:“主簿,您是不是想说,库奇娜只是‘放出’大青面的人,并不是将之豢养的人。库奇娜畏罪自尽,就又断了一条线索,让我们无法查到大青面是哪里来的?” 屈突宜当即伸出拇指,夸赞李好问思路敏捷,见微知著,但又沉下一张脸道:“豢养大青面不是易事,绝非一名青楼中的凤魁能办得到。将这样的危机留在长安城中,真是令人不安啊。” 李好问又想了想,道:“如此说来,今天早上《长安消息》报道的‘屏风杀人案’就确定是假线索了,对吗?” 屈突宜点点头:“是的,郑司丞的案子依旧是无解。只不过若是你我不来,倚云楼恐怕会更加无法收场。” 李好问叹了一口气。 但屈突宜的声音却振作了几分,道:“但我们已从一筹莫展,转变为现在有好些方向了不是吗?” “好些方向?”李好问只觉得自己愚钝,什么方向都没有。 “哈哈哈,”屈突宜眉心舒展,似乎原本的难题已经解开,“我是越发觉得李郎君当初的提议很有道理。 “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在胡旋大会两年之后,依然处心积虑报复倚云楼的楚凤魁。同样的,因为过往查办案件而想要报复郑司丞的人肯定也不会少。 “如此一看,从敝司以前的案卷上收集线索确实意义非凡,一来梳理一遍有什么悬案、疑案还未破的,二来再看有什么案件破获之后,犯人或者犯人的亲属可能回向郑司丞报复的。一定能找到新线索的。” 李好问:……这工作量听起来不小。 但确实不失为一个思路。 说着这话,屈突宜瞅瞅远处围着楚凤魁乱转的叶小楼,轻笑道:“这位叶帅,看起来谁都不服,只服郎君你啊!” 李好问也有点想笑:叶小楼这人,嘴上桀骜不驯,而且看似对自己十分嫉妒,但刚才在和大青面的战斗中说出了心里话——不过当时叶小楼除了无条件地相信李好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主簿,那位乐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屈突宜。 自从屈突宜一句话透露了李好问的真实身份,罗景的身影就再未在倚云楼里出现过。 “罗景啊,我刚才吩咐了万年县的不良人去查问的……” 屈突宜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忙招手召来一名万年县不良人,刚提了两句,那不良人便答道: “已查过罗景,他是一位来自天竺的乐师,半年前刚到长安的,并不隶属倚云楼或者庆云楼。今日是应楚凤魁之邀在倚云楼表演。” 屈突宜点点头,道:“我观那名乐师在大青面出现之后的表现,不像是对倚云楼有敌意。在敝人看来,他与那‘大青面’无关,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 李好问本想说:早先楚听莲相邀“推杯”,明显是受罗景之托。这乐师罗景借机邀请自己,似乎有什么要事商谈。 他又回想起自己当时面对大青面崩解之后出现的通道,迷迷糊糊想要进入。同样是罗景拦住了他,告诉他那里是“时间的深渊”。然而一旦得知李好问并非诡务司的司丞,罗景却表现得很惊讶,且立即抽身而去,再也不与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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