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胤礽良好的教养不允许在此刻多言,一直到最后一撇勾完,康熙利落地将羊毫笔搁下,起身便见自家儿子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保成还有什么不能同阿玛说的吗?”轻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康熙稍稍一想便知对方想要说什么,微微皱起的眉头骤松,细瞧之下,面上还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 一旁的张英见状抚了抚美髯,摇头但笑不语。 可惜了,沉浸在固有思维中的胤礽此刻并未发觉,这会儿看着眼前墨迹未干的旨意,犹自肃着小脸道: “汗阿玛,因着张大人预测得当,此次地动虽强,然造成的伤亡却远不若早些时候,这些大多有赖汗阿玛您调控得当之故。” “地动乃天灾,非人力可为,又怎可将其加注己身?”早在之前胤礽便偷偷问过青玉,所谓地动,根本同当政者一点关系都无。 单手负于身后,如早前千百次的考教一般,胤礽满脸严肃的说出自个儿的看法,谁成想下一秒,换来的却是自家阿玛无情的嘲笑。 “哈哈哈哈………” 背靠在椅背之上,康熙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旁的张英轻摇了摇头。 “汗阿玛!” 这会儿若是不晓得自个儿被坑了,那就不是胤礽了。 胤礽难得鼓起了小脸。 一直到有出御帐,胤礽面上的红晕都未散去。 “万事万物都非是一成不变,很多东西,保成啊!你要亲自去看,去思考………” 汗阿玛别有意味的话语不断回响在耳边。黑暗中,胤礽难得没了睡意。 一旁的青玉努了努嘴。 翌日,伴随着《罪己诏》的发布,群臣们尚还未来的及松口气。然而第二日,康熙爷便亲自下诏: "此乃天心垂异,以示警也。” “今日之祸端,盖因是非颠倒,措置乖方,大臣不法,小臣不廉,上干天和,故而召兹灾眚。”【1】 这还不算,在这之后第二日,康熙便以"实修人事,挽回天心"为宗旨接连发布上谕:着令各部院三品以上官员及各省督抚,就"目今应行应革事宜"进行奏报,并对本人就任时下情形据实自陈。同一时间,康熙帝又亲下谕旨,指示监察官员参奏不法之人。【2】 打着合全天意的幌子,伴随着一道道旨意接连下达,前朝后宫一瞬间尤如倒入了沸水之中。 而这期间,对八旗旧贵族势力的打压,以及圣驾有意无意透出的治国理念,对儒家儒术的尊崇无疑为满朝的汗臣,及无数莘莘学子打上了强心针。 而后亲祭天坛,自陈己过更是加速了普通百姓归心。 如胤礽所言,此次天灾虽厉害,然因朝廷早早做了准备,不论伤亡,还是赈灾速度均远超以往。天子脚下,从不乏聪明人,百姓也全非瞎子聋子。 总之,经此一役,不论朝野民间,康熙帝威望反倒更盛了三分。 至于其中被无声无息处理掉的“旧氏贵族”,以及党派势力。康熙爷表示,即是天意,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怪就怪这些人行事过于不谨。连一国之君尚可自罪以平民愤,你一届臣子难不成比圣上还尊贵不成? 帐房内,听着小夏子这几日四处打听来的消息,胤礽在脑中不断试图将其分析,演化。 不得不说,直到这一刻,胤礽方才明白了自家汗阿玛那时言语中道不尽地意味深长……… 这就是所谓帝王权术吗? 亦或者目前他所能看到的这些,不过其中的冰山一角? 看着眼前熟悉的御帐,七岁不到的小胤礽第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
第19章 为防后续余震波及,众人再度回到宫中已是九月中旬。毓庆宫门前,早前似是遮天蔽日般繁茂的枝叶这会儿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倒是正殿前那棵硕大的丹桂,正值花开的好时候,一簇簇桔黄色的花朵累满枝头,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 还未踏入宫门,一股浓郁的清甜之气便扑面而来。 毓庆宫早早布置妥当,房檐上通体碧翠的琉璃瓦,脚下莹白如玉的大理石,竟是丝毫看不出震后破败的模样。 可见内务府那些人的用心程度。 众人面上不免带了些许轻快,为首的桂嬷嬷一边指挥收拾行李一边忍不住叹道:“这还是回了自个儿宫里好,在外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可不是吗?”一旁汀兰闻言笑着接口道:“起码心下总是安稳的。”而不像外头那么些帐篷那么些人挤在一处,每每遇上那两位挺着孕肚的宫妃,汀兰心下总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也不晓得是不是奴婢的错觉,这几日碰到永和宫贵人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将手上的饰物册子一一合点,回到内室,汀兰状摇了摇头,状似不经意道。 一旁的桂嬷嬷忍不住皱了皱眉。 听到众人议论,软塌上,胤礽握着书册的手也忍不住微顿了片刻。 天气愈发凉了,四阿哥自然也没有了长居毓庆宫的理由,哪怕再不乐意,小四还是在自家汗阿玛的黑脸下,带着一众嬷嬷包袱款款的回了承乾宫。 而胤礽这些日子也并不轻松,康熙爷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完美主义者,对底下儿子们的标准自然只有更高的。 早前课业一一补上不算,身为太子,胤礽每日散课后还要到御书房,听着自家阿玛同群臣一来一往处理赈灾适宜。 “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对让自家不到七岁的儿子接触这些,康熙心下并未觉出任何不适。毕竟他自己,八岁便已经登上帝位,同朝堂上那群老狐狸诸般周旋。 更何况康熙心下,总有一股隐忧。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尤其帝王鲜有长寿之人,身为太子,保成自是要尽早成长为好。 还好胤礽自小聪慧,智力学习能力非同寻常,如今踏入修行之后神思只会愈发清明。如若不然,换做普通小孩儿,怕是迟早要被这沉重的担子给压垮了去。 不过好处也并非没有,有康熙爷这位权术,手段皆为顶级之人带着,胤礽的成长也是有目共睹地。而这种成长,绝不单单在朝政权术。 “保成,你瞧瞧这个。”这一日,同往日一般,待众大臣退去之后,康熙才将手中一封尚还未有朱批的折子递了过去。 一旁的胤礽熟练接过。 只见奏章之上,诺大的赫舍里乌图尔几字实在再明显不过。而随后跟着的“治下不严,纵容贪没赈灾粮款高达数万之多。”更是让胤礽忍不住眉心微皱。 赫舍里作为满族大姓之一,其下族人不计其数,并非每个人都能被胤礽记在心上。只汗阿玛既然特意将奏折拿给他看,想必此人必有其特别之处。 治下不严,此罪可大可小,然而在这全力赈灾的关键时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胤礽很从折子上收回视线: “汗阿玛您常言,德不配位,必有殃灾。倘此事属实,不论背后有何因由,此人能力不足已是板上钉钉,再继续呆在粮道之上不过害人害己。” 胤礽小小的人尚不足御案高,此时一身杏黄补服端端正正地坐于侧首。这会儿声音还带着些许奶气,然难得言语果断,玉白的小脸微微仰起,面上更无一丝犹疑之意。 就冲这份果决,康熙心下满意,面上却微微皱了皱眉,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上等青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良久,方才听上首之人幽幽道: “若是朕说,这人乃是承恩公极力推举的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胤礽心下恍然,想到那位没见过几面的外祖,饶是胤礽也不由心下微叹了口气: 这识人的眼力见儿,怪不得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国丈,这些年却能被三叔公弹压到这般地步。 三叔公为人高傲,但也决计不会在这关键时刻,让手下人捅出这般大的篓子。更遑论早前汗阿玛那般大的动作,聪明人早该缩回去了,便不是,也该万分谨慎才对。 想到这里,胤礽头更痛了。 “既是如此,更应该从严处置才是………还有……”说到这里,胤礽尚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忍不住揪了揪: “日后赫舍里大人举荐之人,汗阿玛还是慎重考虑些吧!” “咳咳………保成啊!”有这么说自个儿外家的么?御座之上,康熙忍不住轻咳了起来。看着面前尚还年幼的儿子,目光有一瞬间的难言。 一旁的胤礽面上更是无语。控制着即将翻出的白眼,胤礽两小手一摊,做无奈状: “保成知晓汗阿玛是为儿臣考量,只这种事,据儿臣所知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吧?” 怎奈眼光这玩意儿,自家外祖是真没有啊!没有就算了,这股迷之自信是怎么回事? 诺大的御书房,父子二人一时竟有些相对无言。 一道用过晚膳,胤礽离开御书房时,外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刚走过玉阶,迎面却碰到了一位熟人: “太子殿下这是刚要回去?”抬头看了眼天边即将沉下的最后一点余晖,再看看早前还不及自家孙儿大的太子爷,张英开口不免带了几分轻叹。 胤礽单手负后,似是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叹息,闻言轻点了点头,旋即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露出些许笑意:“对了,不知张学士近来可好?” 问的自是张廷瓒无疑,回宫这些时日,胤礽实在忙得可以,传召听书之事自是落在了后头。这会儿碰到对方父亲,不免多提了一句。 想到自家儿子,张英嘴角忍不住轻抽了抽:“蒙殿下厚福,那小子自是极好,前几日还念叨着要同殿下讲经论道。” 能不好吗?虽说过程惊险了些许,然而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便能官至五品,连老狐狸张英,对这顺利的不可思议的官途,都不免心下艳羡。 更何况有了这等功绩,日后只要不犯下大错,起码安稳一生不成问题。 莫不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瞧着眼前气度卓然的太子殿下,张英竟恍然有种明悟之感。 这里距御书房不过几步的距离,知晓对方这时候过来,定有要事,胤礽只淡笑着寒暄了几句,很快便大步离开。 既不因着自家儿子的关系过分热络,言语间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距离。 良久,张英方才收回了视线。 想到回去后,自家儿子口中不间断的溢美之词,张英不由唇角微勾。儿子虽不通心计谋算,好歹看人的眼光确实不错。 若是同了那位承恩公,任是前人多少谋算,也俱不过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人,都是靠对比的。 抱着账册一路走进御书房,这些年为自家不开窍儿子操碎了心的张英,此刻脚步都难得轻快了起来。 翌日清晨,几人刚刚晨练结束,正是腹中饥饿的时候,连胤礽都忍不住一下解决了好几个奶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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