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突然有点心酸。 “这么多年了,处理伤口你倒是一点没忘。” 郑云龙沉默了会儿,开口依然不饶人:“比你记性好。真不知道你这老大爷记性是怎么当上刑警队长的。” 阿云嘎被怼倒也不恼,安安静静地看着郑云龙低头包扎。郑云龙侧脸长得好看极了,那双眼睛看谁谁都要心软,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他低下头的样子像极了乖顺的猫,殊不知这只大猫发起怒来,浑身都得炸起毛,还得亮出爪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猫还真变成了龙,翻江倒海搅得林城的刑事大案一个都不得安宁,公众谩骂他,警员记恨他,公诉和法庭也不得不在他的雄辩面前退让。 那天去他家,看着他拎着猫,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大概七八年前,俩人才从大学毕业,又都是刑事方向的,一进了体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郑云龙性格跳脱些,阿云嘎却是天天面色严肃,干什么都一丝不苟。最开始在基层,很多小警员受不了纷纷离职,阿云嘎也咬着牙坚持了下来。郑云龙受不了司法局这种沉闷的气氛,没过两天就摔了铁饭碗自己远走高飞了。 俩人凑在一起就开始互怼。 郑云龙:“今天又帮哪家大妈找狗了?” 阿云嘎有些懊恼,但嘴上也不饶人:“你今天又没接到案子吧?” 一来二去两人也混熟了,嘴上嫌弃着心里头倒也互相佩服着。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合租在一个老旧小区里头,郑云龙还养了只小猫,更是让那屋子里头转个身都难。 老队长那时候也常来看看阿云嘎,师娘也不动声色地让老头带些吃的用的给俩孩子。郑云龙虽然不着调了点,但做饭却是个好手。每回老队长来,就能看见这样的场景——阿云嘎四处窜着抓捣乱的猫,郑云龙在厨房里炒着菜,滋滋啦啦的油爆声里头传来几声嘲讽,阿云嘎也不甘示弱地骂两句,又开始弓着身子抓猫。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缩成一团追着巴掌大的猫,看上去倒也滑稽。 老队长呵呵笑着,倒也不嫌弃这房子又破又小,灯也布满了灰尘亮不起来,有时候还带着夫人一起来吃饭。男人在桌上总爱喝点酒就开始谈天说地,老刑警阅历丰富,什么奇人轶事没见过,师娘就在一边剥着虾壳笑意盈盈地看着,有时候不忘了损老头两句。老队长涨红了脸,两个小辈互相看着憋着笑。 背井离乡的两个人,把无儿无女的老夫妇当作了父母。 日子本来可以这么平静的过下去,阿云嘎慢慢从基层混到了市局,郑云龙手上的案子也多了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师娘还张罗着哪家姑娘年龄合适要给他们相亲,可事情变在老队长办的一个案子。 南区庄稼地里发现了一具女尸,那会儿正式小满之前,庄稼长得高,雨水也充足,田里头少人去打理,等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 老队长带着人挨家挨户问了个遍,终于有了线索。一个村子里头有个男的,打老婆,还拿着刀威胁过岳父岳母,平时游手好闲不干正经事,家里头摆着些刀具和绳索。村里头人人都怕他,说那就是个杀人犯。老队长比对了刀伤,刀上还有血痕,经证人证言证实,法医推算的死亡时间也正好是他去庄稼地的时候。等到死者身份确认之后,才发现那女人就是那男人的妻子。 老队长带刑警队抓了人,证据也摆得稳当。但由于证人证言中提到受害人也有过错,并且被告一直不承认,一审保守判了10年。检察院本来二审提的是死刑公诉,没想到遇上了郑云龙。他直接指出刑警队未经检察院发出批捕令就进行抓捕的程序错误,还再次复原了被告和受害人的时间线,说即使都在庄稼地里,但作案根本没有可能。 程序和事实错误摆在那儿,法院最终下了无罪宣判。 两个月后,那个暴力犯闯进老队长的家里,用那把曾经被当作物证的刀,捅进了老队长和夫人的腹部。 他还没来得及逃窜,就被闻讯而来的刑警抓了个正着。 郑云龙匆忙地跑到医院,他的腿在发软,额头上的汗珠雨一般地滴落。他脊背瑟缩着,小心翼翼地靠近浑身是血瘫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阿云嘎。 “你知道他在案发之前贩毒而且绑架杀人吗?” “他刚才自己招供的,你为什么要帮这种人辩护?” 阿云嘎赤着眼睛盯着他,浑身在颤抖。郑云龙颤着嗓子开口:“他……他在那个案子里的时间线确实有问题……而且刑警的确不合程序……” 他越说声音越小,阿云嘎盯着他,盯得他发毛,郑云龙往后退了一步,愣愣地转头看着抢救室的灯光暗了下来。 “我们尽力了。” 阿云嘎一拳打在郑云龙脸上。 郑云龙被打得有些发蒙,一双眼睛浸满了泪,也不顾疼痛,只是看着老队长和夫人灰白的面孔,最后被盖上了白布。 阿云嘎从合租的小屋搬走了。郑云龙抱着猫背对着他,没说话,没有抱歉也没有挽留。阳台上的阳光亮得刺眼,郑云龙舍不得拉起窗帘。
第8章 chapter8 一种悲剧结束了,一种喜剧开演了。这是一种影子表演,只有声音,没有面孔,各种实体都是无形的, ——米歇尔·福柯 《规训与惩罚》 ------ 王晰一点都不想带孩子,尤其是牵扯到案子里的孩子。 郑云龙拽着阿云嘎不知道跑去哪儿躲着了,把眼前的一堆烂摊子留给他。一想到这儿王晰就想骂人。 可他又不敢把高杨单独和那俩小孩放一起,便只能在一边看着,等人都冷静下来了,继续让两个诈骗犯开口。 一年多前,林城就开始筹划建设新区,国土资源局自然成了香饽饽,做生意的都忙着攀关系,想从中分一杯羹。无奈蔡局长却是个硬脾气,来拜访的一概不见,家门也不让陌生人踏入,就差立个闲人勿扰的牌子。 小老板们拿着钱没处送,倒是被蔡局的两个远房亲戚盯上了。瘦的那个要精明些,模仿了签名还自己翻书写了份合同,让胖的那个送去签了。一来二去赚得个盆满钵满,到头来却坏了无辜人的名声。 王晰让高杨做完笔录,把一胖一瘦两人往警察手里一塞:“行了,和渎职没关系,我带着检察院的先撤了。把这俩王八蛋带回看守所,我们马上给你们补诈骗的批捕令。” 事实查清楚了,可新闻还在传,评论还在骂,没人关注后来是怎样的真相,只顾那一瞬间的义愤填膺,恨不得坐实了贪污腐败坑害百姓死有余辜的想法。 王晰看了眼呆滞的蔡程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哥想去找周深哥?” 还没等王晰迈出步子,高杨就开口了。这孩子心思太缜密,猜王晰的想法一猜一个准。 王晰点了点头。 “你现在的身份,去找媒体不合适,”高杨拉着他的手腕,笑盈盈地说道,“我去吧。” 你去有什么用?王晰一个“你”字还没说完,高杨就已经和其他检察官打好了招呼,说什么自己还有课没法送笔录了,让王晰带回去。 小狼崽子有一百种方法让人哭笑不得。 这边事儿才弄完,那边阿云嘎和郑云龙也进来了。阿云嘎手臂上缠了纱布,虽然也算用心,但把纱布拽得全是线头,还有那放荡不羁的打结方式,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王晰嘲笑道:“裹猪蹄呢?” 阿云嘎:“……” 郑云龙笑了笑:“对啊,改天有机会给晰哥裹一个。” 王晰:“……” 阿云嘎补充道:“别了吧,就小高杨那圈地圈的,你还没靠近三步呢就得被咬。” 分则各自为王,合则不要脸无双。 王晰暗骂。 阿云嘎张望了一周:“小高杨呢?” 王晰看上去有些颓唐:“找周深去了。” “卧槽?”郑云龙被这一句炸正经了,“不会打起来吧?” 王晰不说话。 “我去找他。”阿云嘎转身要走,被王晰拦住。 “算了,”他看了眼蔡程昱,蔡程昱正忙着安抚母亲。王晰凑近到阿云嘎面前,压低了声音,“今天正好方书剑闹事儿了,你们就说警局要找他问话,赶紧趁现在带着去见龚子棋。不然那俩孩子成天粘一块儿,以后贸然把人带走,蔡程昱难免起疑心。” 啧,不愧是老狐狸。郑云龙心里感叹。看着蔡程昱和蔡母一脸担忧地问阿云嘎方书剑会不会有事,郑云龙心里跟捏了个柠檬淋上去一样,心酸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 方书剑坐在龚子棋面前,还是没有摘下他带了好久的鸭舌帽。帽檐下透出稚嫩但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龚子棋的脸。 龚子棋看见了他脸上的伤,脸色阴了下来,想伸手上去碰,却被铁链清晰的声响拉回现实。 他收回了手:“谁打的?” 方书剑扬了扬下巴:“西区的人,你卖命的人。” 龚子棋沉默着低下了头。 会面室很狭小,只有一扇层层封锁过的铁窗。里头也不开灯,暗沉的土积墙年代有些久了,漆大块大块地脱落。里头倒是干燥,一点也不潮湿,什么活气也没有,连虫子也不见一只。这儿不知道迎来送往了多少十恶不赦的人,见过多少面对亲人悔恨的哭泣,仿佛一闭眼,四周都是哭嚎,阴测测的。 龚子棋却像是习惯了一样,又仿佛天生就是这样环境里的人。 “为什么打你?” 方书剑眼睛一下子红了。他眼睛大,一看过去就是满满的水光。他忍得鼻头发红,抬起眼:“我朋友,他爸爸死了。” 方书剑吸了吸鼻子,压不住喉头的哽咽:“你杀的。” 龚子棋看着他,神色复杂。 “他父母对我很好,他们一家三口让我觉得我还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方书剑后一句话音调忽然拔高,像极了小兽被捕兽夹抓住的悲鸣。 龚子棋内心一颤。 一个卷入了西区黑势力的家庭,早就丧失了对自己命运的左右权。不能掌控自己生命的人,哪里还能称得上人呢? “他父亲死了,你们西区的人又来伤害他和他母亲!” “所以你和去找他们的人打架了?”龚子棋口吻突然焦急起来,往常阴鹜的眼睛终于流露出不一样的情绪。他语速变得很快,听得出来在意的情感,这会儿他不再像是个凶狠的杀人犯,只是一个担心弟弟的兄长,谁也不会把这副模样当作一个草菅人命的凶犯。 谁都不是天生的罪犯。 阿云嘎和郑云龙就在一边看着,两人心照不宣地不插话,任凭混杂了酸甜苦辣的情绪在狭小的房间里头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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