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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子棋往后缩了缩身子，像是什么骇人的大型动物受了惊吓和委屈，发着呼呼的声音，慢慢地往后躲，垂着头，又抬眼小心试探。 “书剑……”龚子棋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嗓音本来就低沉，这会儿几乎没了调，只发出几个气声，让人依稀辨别出他在呼唤着弟弟的名字。 方书剑没应。 “我不想让你卷进来，我如果不帮他们杀人，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宁愿死的是我！” 这一声怒吼让整个审讯室都陷入了死寂。 无人说话是安静，有温情脉脉流动是静谧，充斥着绝望和悲痛，是死寂。 方书剑终于忍不住眼里的泪，顷刻间翻涌而出，龚子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瘦了，颧骨都有些突了。以前方书剑嘴馋，脸总是有些圆圆的。到了大学天天被蔡程昱喂零食，就算一直在外漂泊也没见他瘦成这样。他脸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叫嚣着痛苦和狰狞，黝黑的瞳孔看不见懵懂稚嫩，只有恨意和悲恸。 龚子棋愣住了。 上天宛如在他面前摆了一面特殊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的灵魂，看到自己的神态，看到如今的方书剑和他一模一样。 郑云龙察觉到方书剑情绪控不住，一边揪着他的胳膊让他冷静，一边瞪了眼阿云嘎。阿云嘎本来还有些发蒙，被这一瞪突然反应过来。 “那个，狱警同志，今天就到这……” “你以为你是对我好？我他妈天天要被人骚扰被威胁！从你回了西区我就再也不敢靠近我的朋友，我怕他们知道我一家子全是杀人犯！” “行了书剑，先出去……” 阿云嘎根本按不住他，狱警禁止喧哗喊了一遍又一遍，都盖不住他声泪俱下的控诉。 “蔡程昱比你像我哥！但又是因为你，我一辈子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些？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方书剑！”阿云嘎严肃起来，浑身的气场变得充满威胁和戾气，声音蓦地放大，像闷雷打在人心上，震得人心悸，总算是压着方书剑控制下来些。 方书剑像虚脱了一样，弱弱地瘫在椅子上，身子像是被抽了骨头，眼睑似乎有千斤重，一滴眼泪从里头滑出来，疲惫，脆弱，绝望，迷茫，什么都藏不住地往外跑。 “龚子棋，我恨你……” 没人不心疼这样一个孩子，用虚张声势的电闪雷鸣防卫自己，又在大雨滂沱里无处安身，瑟缩着躲避雨点，慌不择路，四下连一块篷布都没有。 “行了，把人带出去吧。”郑云龙有些疲惫。 把受了刺激的方书剑带来见龚子棋，可能是他们两个犯的一个大错。 龚子棋没看郑云龙，目光穿过他，死死盯着被阿云嘎领走的方书剑。他背影太单薄了，一阵风就能吹倒。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依靠在身边强壮的人身上，似乎走路都有些不稳。 龚子棋就这么看着，直到铁门轰然关闭。 他第一次觉得，监狱的铁门声，真的很令人绝望。 “他最近受了刺激，我们过两天找机会再带他过来……” “我没有被胁迫，是我不想死故意骗检方和辩护律师的。” 郑云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现在我们的对话都是会做笔录留存成证据的，你……” “他颈部的刀伤是我用军刀捅的，军刀被我扔垃圾箱了，那么久了你们也找不到。捅他肚子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脖子和头上的刀伤都是后补的。” 郑云龙抖成了筛糠，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龚子棋丝毫不理会他：“还有，郑律师，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但我觉得你不合适，我想换律师。” “龚子棋！”郑云龙猛地站起来，拳头把桌板砸得发出巨响，暴怒顿显，“是，你杀人偿命，但我们要的是真相！书剑和其他人不能一辈子活在阴影里。” “这就是真相，”龚子棋又变成了开始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人带着轻佻，视生命如儿戏的样子，“狱警，我要求换律师。” “不能换！真相还没查清楚！”郑云龙拦住要把他请出去的狱警，小狱警也很为难，小声道：“郑律师，你也知道这委托是单方的，并且被告有变更的权利啊……” 小狱警压低了声音：“况且，司法局和法院那边因为这个案子挨了好几次上级的批评了，每回来人都是对你骂骂咧咧的……” “我管他骂不骂！”郑云龙回呛道。 老狱警阴着脸进来，把郑云龙拎了出来，指着他鼻子骂：“有没有点规矩？这儿到处是监控，上回带手机这回不按程序来，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郑云龙双手叉腰，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电子烟，想起来过门禁的时候被收走了，暗骂了一声操。 “小郑啊，听我一句劝，这么多年了西区的案子能抓到人判了刑就不错了，谁敢往下刨？监狱、法院、检察院，哪儿没他们的熟人？”老狱警语重心长，见惯了大风大雨，叹了口气，“有些事儿不是认死理儿就过得去的，你得先护好你自己。” “就算你是个不要命的主，门外那孩子呢？嘎子呢？王检他们呢？你通通不管了？” 郑云龙往门外看了一眼。 阿云嘎还在对着方书剑不知道嘀咕什么，想必是还在劝。 他心里像被触碰了什么地方，又酸又疼。 他转头，对老狱警坚定道：“我不会放弃的。” —————
第9章 chapter9 疼痛如果不带有危险，就绝不会引起极其强烈的同情。虽然我们对受难者的痛苦不表示同情，但是对他的害怕却表示同情。 ——亚当·斯密 《道德情操论》 —————— 方书剑跟着蔡程昱去了二审。他心里头有些迷茫，这一去究竟是为了陪伴蔡程昱，还是控制不住天生的血脉相连。 方书剑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特地避开了那几个熟悉的警官检察官。他把鸭舌帽压了又压，眼睛惊慌地打量着四周。终审法庭上认识他的公务人员太多了，谁一个不注意嘴瓢了就容易露馅。 郑云龙在旁听，阿云嘎和王晰作为侦查的负责人要出庭作证。高杨还是和往常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王晰身边，乖巧地和刚毕业的大学生别无二致。 王晰看了眼不远处坐在媒体席上的周深，小小的身子被包围在长枪短炮的摄像设备里，运筹帷幄地规划着一切，随便三两个字就能操控那些扛摄像机的壮汉满场乱跑。周深嘴上从来不饶人，这两年在爆点新闻里头的名声是出了名的，刻薄，冷漠，以及功勋卓著。带着一个三流媒体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和官方电视台抢饭吃，也算是林城头一个。 周深前一周撤了所有关于蔡局长贪污受贿的报道，关闭了自媒体平台上的相关评论，为此还没少被打着言论自由旗号的网民骂。 前一周，刚好是高杨代替王晰去找周深的时候。 王晰神色复杂地看了高杨一眼。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那件王晰过年给他买的灰白外套，只要不脏绝不换下来。额前的碎发这两天长得有些长了，一低头就搭在眼睛前，离他长长的睫毛只有一小段距离。高杨唇角总是带着笑，或者说天生长了张带笑的薄唇。一丝不苟，精致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但瓷娃娃看上去笑意盈盈，一靠近才知道他的冰凉，不知道瓷白的外壳下，藏了什么深沉心思。 “高杨，”王晰开口问道，“你和周深说什么了？” 高杨抬起头，温和地笑道：“让周深哥撤新闻啊！” “不是，我是问你怎么说服他的。” 高杨放下手里的笔，迟疑了一下，脸上笑意更显：““我说，我是作为观众来的。” “我对五年前南区强奸杀人案印象特别深刻，我觉得当年警方的刑侦手段和今天对龚子棋的讯问手段有着天壤之别，建议爆点新闻可以用来做对比，一定收视率爆棚。” 王晰脸色变得很难看。 “周深哥肯定不愿意做啊，那我就告诉其他的新闻执行总监，他们肯定很乐意。” 开庭前的法院不算太安静，来往的人熙熙攘攘，低声询问着准备工作，却又不敢高声语，生怕震动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平标志。刑庭的设计让人感到压迫，而高杨一字一句带着理所当然的笑意，清晰可闻，在这样的环境下，只让王晰觉得窒息。 “高杨你……” “要我不说也可以，只要周深哥撤新闻关评论，他哥的案子，当然不会被拿出来鞭尸。” 年轻人在他面前笑得温柔讨巧，明明是残忍至极的话，在过往人看来只像是后辈在撒娇，商量着今晚去吃什么。 王晰却仿佛看到了高杨在周深面前是怎样掉了羊皮的样子，微笑着，目光带着威胁，居高临下。 甚至更骇人。 王晰只觉得一腔怒火涌上来，刚想发作，法槌猛地敲响，整个法庭安静下来。 王晰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这一锤头——他真的没有自信能对高杨发火。 庭审之前质证都做完了，没有郑云龙这样的律师捣乱，整个过程很顺利。物证人证一件件往上放，商场楼道的血迹，作案用的刀，目击证人，受害人身上的伤口。 一件件，一句句，都是扎在蔡程昱身上的刀。 那天正好是蔡程昱的生日，蔡局长却早早出了门，忙着处理新区开发的事。蔡母生怕他又忙着工作不去食堂，早早起来做了饭。昨晚买了骨头，炖了一晚上的排骨汤，一揭开盖儿，满屋子都飘着香。肉熬得又软又糯，筷子一戳就露出鲜嫩的内里来。雾气在厨房里氤氲着，咕嘟咕嘟的水气声冒个不停。 蔡程昱坐在饭桌上怨念地叼着面包，看着父亲抱了抱母亲，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肩，道了声再见就出去了。 老头又忘了我生日了。 蔡程昱闷闷不乐地去了学校，练歌也有一搭没一搭，总算是被方书剑请客油爆虾才找回笑脸。 “晨光清澈，田野里传来美酒的芳香。” “我在梦里遇见你。如今你的影子，还依稀在我的脑海。” 国土资源局的事情没一刻停歇，蔡局长忙得脚不沾地。图纸一张一张送过来，投标的规划一家做得比一家好。再过不久，高楼就会从荒芜的土地上拔起，漂亮的玻璃窗会映照出阳光的颜色。很多人会来到林城，来到新区。往日的不毛之地会变得熙熙攘攘，又有无数的人会来到这里寻找梦想。 他欣慰地看着规划图，想着等新区建起来了，要带着妻子和儿子去逛逛，给他们指，那栋大楼审批下来有多难，但又让多少人找到了工作。那家咖啡厅是国外引资的，背后的老板是个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头。中心花园种了多少漂亮的花，等到春天就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路边的行道树终于不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石楠，换成了风一刮就落满粉色梦幻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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