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那么容易?”大圣哼了一声:“你小子没有听那些穷措大口口声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就算同是朝廷册封的神明,能否世世代代得香火供奉,那最终也要看底下千百万芸芸众生,是否愿意长久的供奉。偏偏——偏偏中原百姓嘛,自古以来,就很难伺候……” 听到此处,林貌喔了一声,心领神会——所谓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嘛,这个他也明白。 以寻常百姓的习惯,即使有朝廷圣旨敕封,也未必便会依从敬奉。千年以来,官方推行的神明常常湮灭无闻,反倒是民间自发的信仰荣获擢升,这样白云苍狗、彼此变幻的事情,不是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么?所谓强推之耻,实用至上,本就是这片土地的惯例。 大概也正因如此,寻常的妖魔才不能仅仅满足于皇帝的敕封—妖魔当然没有什么“为百姓谋福利”的本事,要想长久维持他虚妄的香火,便必得朝廷出力,一代又一代反复以恐怖与强压震慑民意,直至将信仰以恐惧的方式刻入骨髓,形成另一种“习惯”为止。 在这个层次上,蝗神大概是最为成功的先驱者了。无论以强力消灭它再多次,只要百姓还未曾从蝗灾的恐惧中摆脱,那总会有新的“蝗神”诞生,荼毒天下。 想到这一步,大手子也不觉默然了。显然,如果大圣所言不虚,那么在争夺妖魔的支持上,大唐便天然的处于劣势了。皇帝陛下若撕下脸面不要,当然可以一纸诏谕、滥发神位,但圣旨归圣旨,他还能强压着百姓信奉自己敕封的那些稀奇古怪么? 从这个意义上讲,妖魔们的抉择还真没啥问题——要实现他们的夙愿,那当然只有投资于最厚颜无耻、毫无底线的一方。 如此一来,大手子试图以神位分化瓦解诸位邪神的阴谋,便算正式落空了——天庭洗白上岸、宝贵之至的编制,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不愿死心,小心询问: “那大圣所说的’圣贤举荐‘,不知又是什么……” “那算是三界纲纪特例中的特例,没有什么好说的。”猴哥不以为意:“神位之存废往往牵系于民意,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民意变幻,却决计不可揣测。以古往今来的历史而论,大约只有品行与功业均臻至绝顶,近乎于圣贤的高人,才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能令天下归之若水,以一人的意愿而牵系千万人的意愿。这样的人物所上的表章,与其说是举荐,倒不如说是命令——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德行到了万民信从的地步,那就连上天也不能违逆了……” 他停了一停,慢吞吞道: “以咱师——咱听别人的解释,这大概才是成神唯一的正途。只不过克己修心、先人后己,实在太过艰难而已。” 儒家所言内圣而外王,当内在的功业与道德修持到某个极点时,就连汹涌不定、动荡变幻的民意都将为他倾倒;于是德行的号召力无远弗届,他便自然而然成了天上与天下的王。 竭尽热血与智慧为天下奉献的,也自然会被天下人抬举得很高。这同样是这片土地运行百代的规律 大概是察觉到了大手子问话中隐藏的小心思,大圣瞥了他一眼: “……所以,你小子就别痴心妄想了。与其幻想什么’圣人‘,还不如想法子灭魔降妖——后者可要容易多啦。” “便这么艰难么?” “你以为呢?这么说罢——自春秋至如今,修炼成仙的不说数百,好歹也有几十;但天下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个的德行功业,能称得一个’贤‘字?!嘿嘿,上古周公、孔子之辈,差相仿佛;要论两汉以后,大概也就只有西蜀诸葛丞相,或者还离脚踪不远。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是随意可以碰到的么?与其期待功行完满的圣贤,还不如自己成仙了道,来得实际。” 贤明如诸葛武侯,功业辉煌如周公姬旦,方才能永留令名于世,千载以来,追思不绝。这种高到离谱的道德与实践标准,世界上有几个可以达到? 但大手子略一沉思,却微微而笑了。 “大圣也说得太绝对啦。”他慢悠悠道:“在下不敢揣度圣贤,但也不能这么下定论呀……” 功业与德行均臻至极点,泽惠万民而感召天下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呢? ----
第59章 士气 在仓促折腾了一天之后, 恍惚不安的村民终于等来了他们“降妖灭魔”的结果——虽然过程跌宕起伏,情形亦诡谲莫名,但在绿光红光地动山摇来回折腾了数次之后, 那强悍莫测、挣扎了将近一日之久的妖魔似乎也终于消停了——或者说, 至少看起来是消停了。待到汹涌火焰渐渐熄灭, 石板前仅余大团的黢黑灰烬。几个青壮男子壮着胆子上前扒拉,只从余灰中翻腾出了几根奇形怪转的骨骼,以及深埋地下, 闪闪发光的金盒。 这样老套而无聊的打怪爆金币环节,大概已经不能在现代激起任何一点波澜。但对于见识短浅的古人而言,这却又实在是浑然超出意料之外的奇遇。于是霎时间村民们惊呼一片, 起了小小的纷乱——胆子小的纷纷后退,生怕中了什么妖术;胆子大的则犹豫着上前, 要看魔王留下的奇物。 待到小心打开盒子, 内里竟然用锦缎严实包裹着几本厚书,虽然被大火炙烤,也依旧毫发无损,真不知是何等宝物。而绸缎之下,还压着厚厚两麻袋的种子呢…… 其余还不算如何, 等看到那几麻袋种子时,即使紧张莫名的村民们也起了小小的骚动——魔王当然是很可怕的;但以过往的经验来看, 魔王传下的种子与农作经验也真是相当可靠,绝不含糊的。只要老老实实按照指点来耕作收获,轻而易举便能有三五倍的收成。 可是, 现在毕竟是剿灭魔王的关键时刻, 正是同仇敌忾, 与魔王不共戴天之时;难道如此形势, 还能眼巴巴捡起魔王遗留的物事,继续遵循他的指令么?这样亦步亦趋,是不是有点通敌的嫌疑呐? 大家心中忐忑,又不敢自己开口试探,只好望来望去,将目光移向说话能算数的人。他们先是望向族中的族老,眼见族老默默无言,不愿开口,便看向了瘦瘦小小的张雪娘——这一次剿灭魔王的大事全因张雪娘而起;村民能强撑着胆气走到这一步,也多亏了此人破釜沉舟,狠心逼迫众人。而今事情骤然有了蹊跷,大家自然盼着她能再拿主意。 依赖总是有惯性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但也不知是否大敌消灭后精神有所松懈。张雪娘竟然呆呆愣在原地,一时并不出声。还是亲戚在旁指点,才勉强醒过神来。 她只看了一眼那光芒闪闪的金盒,立刻就下了决断: “麻烦大家辛苦一回,将种子挑回去,按人头分了吧!这几本厚书想必是讲农耕的办法,便请几位识文断字的先生拿去,好好看上一看,也好有个预备……” 人群中微微哗然,登时就起了小小的异议: “俺们与着魔王仇深似海,怎么能贸然用它的东西?设若有个闪失……” 出乎意料,一向温和恭敬的张雪娘竟毫不客气,一口打断了长辈的问话: “能有什么’闪失‘?先前我们为鱼肉,魔——它为刀俎,随时都可以料理我们的小命;但战战兢兢学了这么久,照着它教的法子挖土、种田、收割,出了一丁点的’闪失‘么?它不趁那个时候摆布我们,又怎么会在现在动什么手脚?” 这几句声色俱厉,绝无还嘴的余地;不像是在解释,倒像是在辩驳。不仅几位长辈被顶得言语不能,就连并不熟悉的村民们,脸上都有了微微的诧异——听张雪娘小娘子的这个语气,怎么仿佛还是心有不甘,在口口声声为魔王辩护似的呢? 当初毅然决然,逼迫大家与魔王撕破脸皮的,不也正是她么? 张雪娘默了一默,似乎也意识到到自己反应不对,于是轻轻叹一口气。 “我想,即使真消灭了魔王,也不必因噎废食到这种地步。有些好的东西,还是应当保留……” 什么“因噎废食”、“保留”一类文绉绉的说法,多半是张雪娘从魔王那闪闪发亮的平板电脑中学到的。她思索片刻,又扬起头来: “……所以,以俺的意思,还是该照原来的法子办才好。虽然魔王已经没有了,大家还是该鼓舞振作起来,日日的习练这些魔王留下的这些农书,不要辜负了良种才是。” 几位村民面面相觑,疑虑不已,只能壮着胆子询问: “……如此依赖,岂非与魔王在时,并无两样?” 张雪娘很干脆:“是呀,并无两样。诸位叔伯以为如何?” 虽然口称叔伯,但语气可实在没有恭敬询问的意思。大家一时都被噎住,做声不得。 ——魔王掌控此地时,他们要辛辛苦苦读书识字,学那些天书一样的农作技巧;现在还容易将魔王熬走了,难道还要辛辛苦苦读书写字,学那些厚得出奇的天书吗? 这样算来,魔王岂不是白走了吗? 他们嗫嚅着嘴唇,很想表示委婉的反对,保护自己难得的闲暇时光。但张雪娘默不作声,却只是以极为闪亮的眼光横了一眼: “我的话讲完了,请问各位叔伯,谁赞成,谁反对?” 叔伯们当然还有很多意见,但想想这个孙女挺身而出,头一个与魔王做对头的狠辣心劲,那诸多的意见也便壅塞于喉咙中,再不能出口了。 张雪娘点一点头: “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照这个法子办吧。对了,而今时局并不太平,诸位叔伯还是不要随意出村的好呢。” 叔伯们还能再说什么?当然只有乖乖点头,一语不发。 · 与突厥的决战瞬息爆发之后,皇帝陛下的作息节奏便骤然变更了。他再也没有时间长久驻留于这偏僻冷静的五行村,与林貌交流诸多精微奥妙的专业知识;在现代的种种安排也不能不稍微搁置,等待以后处理 在这漫长的空窗里,刘丽刘博士倒是非常识趣,从不过问一句(当然,她或许也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什么,但林貌拒绝思考这个可能性),倒是李哲一无所知,还特意问了几次咪咪的下落——现在他只能靠存货顶着,积累的粉丝量也下来了,观众们都要表达不满啦。 “喔,这个呀。”林貌只能尽力敷衍:“咪咪出去干仗啦,暂时找不到人——找不到猫。” 李哲恍然大悟:“出去干架?这倒很符合它的猫设嘛,咪咪一看就是喜欢打架的猫。——哎呀猫猫打架最好看了,要是能录个直播多少啊……” 林貌微微默然,心想这只咪咪倒的确是非常喜欢打架,也非常善于打架,但真要让李哲亲身见证彼此干仗时的宏大规模,那恐怕精神上是不太能承受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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