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们连这点想象能力都没有吗?! 骤然面对这完全超出意料之外的回复,毫无准备的大手子一下子懵了——他还正想着该怎么安抚震惊惶恐、不明所以的李先生呢! 林貌结结巴巴出声:“……为什么不信呢?” “我是国家公职人员,公职人员怎么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李先生道:“如果林先生执意与我谈论这些,那就恕我无法回答了。” 他又推一推眼镜,默默看着茫然无措的林貌,以及背包中同样躁动不安的狸花猫。 “……当然,如果林先生愿意换一个话题,我还是很愿意聊下去的。”他从容补充了一句:“林先生曾经在网上从事过文学创作吧?那想必你应该明白,有的时候,一个好的、假设性的问题,比一个鲁莽而直接的对话,更能够接近事实。” 从事过文学创作的林貌:………… 他抬头与李先生对视,终于咬牙开口: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假设——我是说假设——有一位虚构的公民,向一位虚构的国家公职人员提到了有关时空穿越的问题,并且证据确凿,绝无疑问;请问这位公职人员,为什么会推脱不答呢?” 李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的确是好问题。既然是以假设提问,那请容我假设性的回答。”李先生柔声道:“首先,这位虚构的公职人员当然了解一切证据。但受限于某些规则,他不能正面开口。” “……某些规则?” “是的。”李先生道:“请问,林先生所说的那位虚构公民,了解上古的’天人之誓‘吗?” 骤听此言,林貌瞬间悚然色变,几乎言语不得;就连一直专注旁听的狸花猫都嗖的站起,瞳孔迅速收缩: 为什么一个现代人,竟然也会了解娲皇侍女、天狐姒狄昔日讳莫如深的’天人之誓‘? 两个世界之间,难道有什么不能言语的关系吗?! 一人一猫惊骇万分,几乎忍不住要面面相觑,露出马脚。还是林貌反应过来,强制按捺下了翻江倒海的惊异。 “我——他知道。”他低声道:“是周公旦与诸位天神拟定的契约,对不对?三界天神一齐约定,遗忘殷商的人祭仪式,抹去所有’六天故气‘的印记,淡忘血腥的历史,防止后人重蹈覆辙。” 李先生颇有些诧异的看了林貌一眼: “……说得相当正确。”他道:“周公’天人之誓‘,最为关键之处,并不仅仅在于消弭人祭、改革历史,更是揭示了某个极为重要的规律——神灵的力量相当强大,但也要受到凡人的约束;只要利用好契约与誓言,就可以有效的制衡天神。” “因为历史的局限,人类的力量太过微小,周公尽管消灭了人祭,却仍然不敢对神明施加更为严厉的管束,虽然他一直盼望’皇天无亲‘,可大多数时候都很难实现。但世界总是会改变……在天人之誓数千年以后,某个虚拟的组织终于自人类社会中掌握到了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并决心打破往日的规则,修改这因袭数十代人的誓言。” 林貌诧异不已:“修改誓言?——怎么修改?” “如果那位虚构的公民真的能穿越两界,那么他应该见识过神魔世界真正的面目。”李先生淡淡道:“简单来说,笼统的将神秘力量归因为善与恶都是错的。这些超凡的存在很难被人类的道德约束,他们杀人也救人,害人也护人,种种举止怪异而难以理喻,好坏交织不清。不能做一致的判断。” 林貌与狸花猫陛下仔细回想自己往来途中的种种见闻,相当认同的点头。 “所以,一开始修订誓言的目的很明确,虚拟组织的前辈们希望扬长避短,放大善而规避恶,充分利用契约的规则,将神明的力量引导到对人类有利的方向。” “……还能这样做?” 神明居然也能答应? “当然可以这样。当时人类强盛,锋芒实在不可抵挡——在先贤的带领下,人们消灭蝗虫、修筑堤坝、防治沙漠,释放的伟力无边无涯无可计量,十几年内创造的生产力等于过往数千年的总和。人类功业兴盛,则神明随之衰微,既然力量平衡已经改变,誓言自可以稍作更改。” “所以,一开始指定的条约,是希望天神摒弃恶的本性,对人类的一切举止,都应该保持绝对的善意。” 这条约委实有点太过于离谱,听得林貌与猫猫陛下都翘舌难下,两眼圆睁。 ……与此相比,他们搞的什么“长臂管辖”,可实在是太保守了! 林貌略微皱眉:“可是……” 可是,现在他熟知的这个平静而缓和的世界,似乎并没有按照契约中的条款发展啊? 李先生笑了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条约尚未签订,就有人发现了不对——虽然规定了’善意‘,但天神所表现的善意,似乎却与人类的想象相距甚远。譬如,某些上古的仙神在接受信徒祷告之后,很有可能会真心实意、充满慈悲的赐予他们绝对平静的快乐,所谓道家之’忘忧‘。” “——’忘忧‘?” “’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要想忘记忧苦,就得消弭所有感知、智慧、记忆,回归到朦胧而混沌的状态。这种学说当然很美,可一旦被神灵以善意赐下,那么结果便实在无法预料……但谁也不能指责神明,因为这是符合契约的赐福,纯粹而毫无瑕疵的善意,对全人类至为真诚的热爱——只不过热爱太过特异,凡人难以承受而已。” “察觉到这一点后,有人再次尝试改变规则——既然神明的三观与人类的三观差距太大,那便以人类的是非为是非;人类的道德观念并不能绝对保持一致,那便以绝大部分人赞同的道德为基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与大多数民意的三观永远保持统一,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老李看了一眼对面,在狸花猫与它的主人脸上看到了两种浑然不同的表情——狸花猫是皱着眉若有所思,但明显的有赞同之意;而林貌则是神色凝滞,俨然欲语还休。 居然能从一只猫脸上看出“表情”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不已。但李先生的神色并不为所动: “有什么问题么?” 林貌迟疑不决。他当然不敢随便怀疑先贤。但十几年所接受的常识与实践仍然发挥了作用,让他不能不生出怪异的忧虑: “大多数的道德观——也未必一直是正确的吧?” 李先生眯了眯眼,而后微微嘘气。 在这短暂的犹豫之中,现代与古代的差距便真正体现出来了。林先生的聪慧与决断当然都不如困在狸花猫中的那一位,但在经历了某些特殊的历史之后,他却本能的察觉到了某些古人难以意识的东西。 “……先生很敏锐。”他平静道:“不错,永远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当然是很讨巧的选择。但从本世界已知的历史来看,这种选择却未必有多么明智。” “——毕竟,在仅仅两百年以前,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都还真心实意的相信着现在绝对无法接受的某些理念,譬如皇帝应该永远存在,譬如女人应该裹小脚,譬如男人都应该框框磕头——他们对这些理念的信仰,同样是坚定、真诚、不可怀疑的。如果彼时的神明也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办事,那么,一切试图变革的力量都会被驱逐、消灭,不会有生存的空间。由大多数的三观所衍生的善意与爱,必会将这个文明固定为活僵尸。”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林貌低声复述名言。 “准确来说,是少数人会掌握着相对的真理。”老李温和的纠正他:“不存在永恒而绝对的道德,试图以自己的价值观永远约束后来人,或许是人类最大的傲慢。” “依仗外力索取利益而规避害处,在本质上就是彼此矛盾的举措。有鉴于此,新的天人之誓做出了决绝的判断,不再试图摇摆于神人之间,执着那点神明的利益,而是断然选择了最为激进的道路。” “’仰仗人力而非神力‘——基于这个理念,重新拟定的誓言斩断了人神的所有联系,凡间从此与一切神秘诀别。神明的故事转为逸闻与传说,而相关组织的职责亦随之变化,他们负责守护、清理、编造解释,维持整个无神世界的稳定,但是囿于契约的存在,却绝不能直接承认神秘——视角总是相互的,承认神秘也等于被神秘承认,会极大增加神明干涉的风险。” “……当然,就像我说的一样,这些都只是假设与虚构。”老李屈指敲击桌子,以最后的轻描淡写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密辛:“我们谈论的与现实毫无关系,林先生应该清楚这一点。” 林貌:…… 他默然片刻,干巴巴开口: “那么,这位虚构组织的公职人员,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么多呢?” “因为这个虚拟的组织很好奇。”李先生道:“诚然,这个组织遵守的原则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人类在无神的世界顺利壮大,创造出了难以想象的繁荣。但真理并非永恒,时殊世异,人心亦随局势变化,组织的成员有时也忍不住会生出疑虑——当初那样决绝、果断,丝毫不留余地的诀别,真的是正确的吗?有没有其他的,稍微调和一点的道路可以选择呢?或许稍微利用神力,也是可行的吧?” 说到此处,他抬头望了一望墙壁,雪白墙面上屏幕闪烁,还在循环播放着抗旱救灾的紧要新闻。 “——譬如,组织的成员非常清楚雨神的祭祀方式,但在契约的限制下,即使面临空前的旱灾,他们也决不能召唤神力、缓解灾情。因为条文约束而坐视人民的利益遭受巨大损失,这又是合乎道德的吗?” “当然,即使疑虑再多,要想仓促修改完整运行数十年之久、早已深入人心的天人之誓,那也极其艰难。组织不能拿民族的前途做赌注,因此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亲眼看一看另一种可能,另一条道路,另一个世界人神关系演变的记录——这种实验的结论比什么都珍贵,值得倾注巨大的精力。” 林貌张口结舌,言语不得,办公室中霎时一片寂静。 · 这一番话惊世骇俗,用意则实在诡谲莫测。不但猫猫陛下一时懵逼,就连林阿宅都缓缓眨眼,仿佛在艰难着思索用意。 “……所以。”他喃喃道:“只是观察实验而已么?” “请不要误会。组织依然会保护穿越者一切权益——” 林貌打断了他: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实验,那总得有实验经费吧?” 老李:? “林先生是说?” “我想,就算要观察’另一种可能‘,想看的也是人类自立自强,壮盛强健,而非妖魔怎么花式吃人吧?!”林貌有理有节的力争:“这样的大事,难道是孤身一人可以做到的吗?您是不知道,我——那位虚拟的穿越者,在另一个世界是多么艰难!每天一睁眼,考虑的就是大唐九州万方,亿兆百姓,这样大的压力,要是还没有外力支援,哪里还混得下去!”
166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