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相公是多年宦海沉浮的重臣,怎么看不出大手子那一瞬间的欲言又止?但没有狮子猫那副废物躯壳的拖累,那人家养气的功夫便委实是天下无双,眯一眯眼后又微笑从容,请钦差立刻上车。 “实在太过简慢,请钦差见谅。”他低声道:“原本该备下重礼,殷勤接待,但陛下实有不得已的地方,只能唐突了。” 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是朝中衮衮诸公的天下。皇后贵为一国国母,举止起居再谨慎也不过分,岂能因圣上一时兴起,便随意传召来历不明的外人检查身体?要是真将林貌的来意泄漏出去,恐怕朝中要闹个翻天覆地。 有鉴于此,圣上才别出机杼,秘密行事,有意隔绝一切大臣的耳目;除了最为贴身可信的心腹之外,决不向旁人泄漏一点消息。就连太子——要不是礼制的约束无大不大,皇后有恙储君必须随侍在侧;皇帝就连太子也想瞒一瞒呢。 当然,这到底是为了保密的谨慎,还是为了某些难以言说的羞耻,那就实在不好说了…… 柳树下早就备好了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车内宽敞明亮,端坐着一大一小,面容都有几分相似。房相公恪尽迎宾之责,立刻为阿宅介绍: “这位是长孙先生,这位是李——李公子。今日来的都是至亲心腹,绝不会稍有泄漏。先生不必担忧。” 因为陛下早有不必拘礼的嘱咐,车中几人都没有按着身份彼此见礼,只是拱一拱手了事。但在行礼问候之时,一大一小两人的态度便斩然分明了:长孙无忌显然是知道不少内情的,言谈中神色颇为紧张,还不时向房玄龄张望;而那位年仅十一二岁的“李公子”则真是全然不知情况,神情相当从容,还主动向林貌打招呼: “先生辛苦了!先生远道而来,是受我父——父亲所邀吗?” 有圣上的吩咐在前,他也不必摆什么太子的架子了,表现得很活泼,也很懂礼数。 林貌仔细看了看这经历一言难尽的孩子,很和气的回话: “在下本在边境徘徊,是蒙手谕召入京城的。” 用爪子写的手谕也算手谕,他可没有撒谎。 李公子喔了一声,更感兴趣了——他从小在太极宫承乾殿长大,除了随长辈外出游猎之外,脚步几乎没有出过这偌大的京城。无论长安再怎么繁华富盛,这十几年待下来也实在腻了;更何况他天天还听着阿耶征战南北的故事,当然要忍不住幻想长安以外,天高海阔的风景。 听教授军务的尉迟先生说,漠北边境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有时候也真想去看看呐。 东宫们的师傅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太子一般也不好打搅;而今好容易有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客人,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李承乾并不知道这位“林先生”的底细,但他知道自家父皇的眼光,能被阿耶珍重请来的人,必定是天下的奇才呀! 抱定了这个念头,李承乾登即下定决心,要好好与天下奇才林先生套套近乎,展示他东宫储君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之气度——当然,而今他不能以太子的身份开口,往常那一套慧眼识英的夸夸大法便不管用了;因此,他思索片刻,打算从小处入手: “先生也喜欢狸奴吗?” 他伸手一指,不偏不倚的指向背包中呼呼大睡,不时打鼾的狸花猫。 林貌……林貌默了一默。 “也谈不上喜欢吧。”他含糊道:“养一养而已。” “那先生可养得真好啊,这只狸奴都油光水滑的。”太子认真看了一眼:“不过,养这种狸奴也不容易吧?我听伴读——旁人说,这种带花的狸奴性子最是霸道,身手又很矫健,动起手来很厉害。” 作为太子伴读长孙冲的生身父亲,长孙相公的脸色迅速变绿,恰与他绯红色的袍服相映成趣。 林貌的沉默愈发明显了。思索良久后,他只能艰难道: “……是吗?可惜在下不太懂呢。” 可惜,作为天潢贵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李承乾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能在他面前沉默以示拒绝的人,他理所当然的误解了林先生的用意,大概还真以为大手子是实在不知就里,因此犹豫不决呢。 为了替这天下难得的贤才答疑解惑,太子很热心的开了口: “先生若是不知,可以找人问问的。我在家里便听人说了,带花的狸奴最凶恶最难惹,常常欺负其他猫咪,称王称霸……” 林貌:“…………” 未等他绞尽脑汁思索出回答,旁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房玄龄房相公终于不能再忍,果断插话: “公子此言差矣!哪里就能说狸花猫凶恶难惹了?这样的片面之词,岂非污蔑!依老朽看,狸花猫才是最端庄大度、明礼知进退的,其他狸奴断不能相比!公子还是不要妄听人言才好。” 李承乾:?!! ——不是,他也不过随口议论了几句狸花猫,怎么房相公就这么激动捏? 未等懵逼的太子回过神来,早已迫不及待的长孙无忌便立刻接过话茬: “房先生说的正是,公子千万不要偏听偏信,因小人妄论而心中邪见!所谓兼听则明,怎能因一己之私,便斥责他人——他猫?狸花猫这样土生土长,身份高贵之至的狸奴,岂不胜过什么波斯、天竺的猫咪千万倍?以在下的见解,养猫就该养狸花猫,狸花猫才是真的好……” 李承乾:??!! ——“偏听偏信”、“小人妄论”也就罢了。至于狸花猫的什么“身份高贵”、“端庄大度”,难道两位口口声声说出来,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可怜十二岁的李承乾年纪尚小,实在不懂大人世界的肮脏龌龊、颠倒黑白;在两位相公的滔滔雄辩之前,只有茫然无措,言语不能。而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当长孙无忌慷慨激昂的陈述狸花猫的十种美德之时,林钦差则紧紧抱住了他的小背包,默默望向了窗外。 ……今天的风儿,略微有些喧嚣啊。 · 马车七拐八弯,足足绕过城外布置的十几道暗哨,终于抵达了绿荫披拂的小小行宫。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请太子稍息,而后率先下车,将林貌引见给了身着便服的至尊夫妇。 林貌从未见过圣上面容,一时还不免拘谨。但毕竟神交已久,轻易便认出了陛下那种神采风生、顾盼自如的风范;彼此间再寒暄数句,立即恢复至过往那种熟稔之至的气氛,再无压力。 ——双方都熟到这个份上了,还客气个啥呀? 反倒是谒见长孙皇后之时,大手子难得的感到了紧张,言辞都不太顺畅。 因为要预备体检,皇后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布裙,上下连一点首饰也无。她很温和的向大手子问好,还主动表示歉意: “见面这样简素,真是慢待先生了。请先生在长安盘桓数日,容我夫妇款待一二。” 一国皇后接见臣下,本就该御正殿、着华服,这样不梳不裹的妆扮,已经有失礼的嫌疑。 林钦差口称不敢,赶紧将抱了一路的背包摘下,双手奉予陛下——顺便还隔着布料,悄悄调整了一下狸花猫的睡姿,让这小猫睡得稍微斯文一点,不要四仰八叉,放声打鼾、流出一下巴的口水。 当然,效果不大就是了。 陛下不动声色,伸手拎过自己的猫猫躯壳,放在一边: “都预备好了?” “体检车已经安排在’那边‘的马路上了。”林貌如实道:“只要打开两界的’门‘,就可以把车开进行宫,直接体检。” 陛下唔了一声,瞥了一眼行宫外长长的竹棚——这是为了遮掩体检车出入的痕迹,用竹竿围成的屏障:“什么时候可以体检?” “汽车电池蓄满电还要十分钟。”林貌道:“病人可以再等一等。” 陛下点一点头,转身安慰皇后: “不必紧张。朕已经亲自看过好几次了,这’体检‘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无甚稀奇。” 这一句话信誓旦旦,实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大手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却不由愕然。以他的记忆,陛下所谓的“亲自看过”,估计也就是到乡镇诊所见识过别人取体检单而已,而且还有好几次被护士发现,揪着后颈给赶出院外呢。 自然,大手子很懂规矩的紧闭双唇,没有多说什么。 · 就算有陛下再三保证,当汽车发动机那独有的轰鸣自行宫中响起时,如长孙无忌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大臣还是甚为紧张,不停往屋中张望。就连留在车上的太子都被气氛感染,悄悄从车窗向外窥视——他并不知道底细,只晓得父皇是从边疆请了一位大贤之士为母亲诊治;但既然是大贤之士,怎么舅舅的神色还这么不安呢? 不过,作为见多识广的猫咪——皇帝,圣上是绝没有这样小里小气的紧张情绪的。他不顾宰相阻拦,亲自陪皇后走进了雪白一片的行宫,又亲自指点妻子开门踏入那铁皮打造的巨兽,面对种种匪夷所思的仪器。 在克服了不必要的忧虑之后,这种体检的流程还是相当之简单的。无非是躺下,放松、起立,放松、俯卧,再放松——由人工智能加持的医学仪器在便利性与简洁程度上都超出了想象,并不需要人类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全自动完成操作。 仅仅一刻钟后,林貌就从车头探出了脑袋: “全部检查已经做完了,需要再来一次吗?” 皇帝略微吃惊:“这么快?” “那是当然。”林貌有些显眼包似的得意:“陛下也太小看现代科技了。现在数据已经下载好了,我传给医生就行啦。” 皇帝稍一思索,看了看外面一片晴朗的天气——为了陪同皇后检查,他可是特意推了一天的公务,安排了足足五个时辰假期呢,现在这个天色,怕是连一个时辰都还没有用到。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如此迅速,倒不如多检查几位。”陛下迅速做出决断:“机器应该还可以再用吧?朕照常付诊费就是了。” · 重刷的系统远没有正版仪器的繁琐严苛,允许直接从网络传输检查数据。但皇后与诸位大臣的**样本,乃至亲笔签字(自然都是化名)、表示对检查结果绝无异议的法律文件,却非得林貌跑一趟腿不可。 有刘博士的面子在,那位与农科院合作紧密的张医生亲自见了林貌。他翻一翻送来的文件,却不由咂嘴: “其他也就算了,这笔字实在是……厉害啊!” ——能不厉害么?隋唐以书法取士,笔墨精深的大臣数不胜数,各个都是后世能吊打一方的绝顶人物;即使而今换为了硬笔写简体字,那几十年磨砺出的功夫也是决计掩饰不住的。 林貌心里有鬼,只能打着哈哈推脱。所幸张医生也的确很忙,翻一翻纸张没发现什么纰漏,便兀自起身去检查室核对数据,只让林貌一天后来取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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