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狄回过神来, 却不觉微微苦笑:“上古魔神的法力,倒未必比贺兰山这样名山大川的神祇高出多少。只是古神修持日久,难免会有古怪之至的神通, 不是寻常法术可以揣摩的……” 她停了一停,又道: “再有, 三界内一切神明都要遵从’天人之誓‘, 本也对这’六天故气‘不甚了解。” 林貌好奇道:“天人之誓?” 姒狄踌躇了片刻: “……这是商周易代时的事情。彼时武王伐纣剪商,克定大功;周公旦便邀约三界诸神,共立誓言,将原本倾向于殷商的古神尽数驱逐,并且消弭一切祭祀降神的痕迹, 连文字与记忆亦不能保留。” 林貌大觉疑惑。他倒是不了解这西游世界的商周之战,但胜负已定, 成王败寇,赶尽杀绝也属常理;为什么要特意销毁文字,连记忆都不能留存呢?先不论残忍与否, 这做法不也太浪费精力了吗? 仿佛是察觉了钦差的疑虑, 姒狄解释了几句: “……钦差可能不知, 上古之时, 多有以活人祭祀的残暴之举;其血腥残忍,难以描画。周公特意封存记忆,原本也是为后人着想,不愿血腥往事流传后世,震怖无辜。” 林貌:…… ——不,殷商人祭的事他还真的清楚;但仅仅如此,似乎还是不太能解释周公的决绝。 “只是不愿’震怖无辜‘么?”猫猫陛下忽然开口了:“三代以来,血腥残酷之事不知凡几,又何必为了一个人祭大费周章?除非……除非这人祭仪式之中,有什么不能为后人所知的隐秘吧?” 陛下瞥了姒狄一眼,不出意外的看见了天狐倏然而变的脸色。 狸花猫甩了甩尾巴: “只要仪式得法,用活人祭祀其实别有奇效,对不对?” 此语一出,不知举止失措的天狐,就连林貌与房相公的脸色都变了。刹那间思路电转,在场所有人都想通了关窍—— 仅仅只是血腥恐怖,怎么能让周公同出这样狠厉的手段?除非这血腥之下,还有某些不可抗拒的利益! 人性幽微不可探查,只要人祭所展示的巨大诱惑还存在一天,一切封锁与禁锢的手段便终将失效,而残暴的传统也必然复苏。大概正因为如此,汉文明的第一个圣人才迅速做出了最为决绝的判断: ——清除仪轨、销毁资料、封存记忆;只有将一切泄漏诱惑的途径毁灭殆尽,根深蒂固的人祭传统才会逐渐消亡,走入新的时代。即使为此而扭曲历史,也绝不能稍有顾惜。 ……所以,即使是泰山府君这样的尊神,对所谓六天故气的记忆,也早已遗忘殆尽了;长久约束之下,连’天人之誓‘本身的起因,殷商人祭的缘由,恐怕都成了某种禁忌了吧? 眼见秘密被轻轻揭破,姒狄默然良久,才长长叹气: “陛下聪颖绝伦,婢子惭愧无地……只是这与六天故气瓜葛的秘闻,却恕婢子不能再开口了。远古之事幽玄难知,所谓明哲而保身,陛下也不必牵扯过深吧。” 这话里话外,竟都是劝皇帝不了了之,息事宁人的意思。猫猫陛下自然不置可否,但也不愿为难传话的侍女,只是稍稍点一点头: “如此好意,朕心领了。辛苦使者来这一趟,林卿,先把礼物收好。” 大手子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这“林卿”叫的是自己。他喔了一声,上前将玉匣一一取下,在桌上整整齐齐摆成一列,还特意给陛下看了看封口。 眼见皇帝的臣子如此做派,姒狄却不由稍稍抬了抬眉毛:御前受礼还礼、答谢回话,样样都有礼数,哪里有这样浮皮潦草、毫无规矩的做派? 此人真是大唐的臣子吗?怎么如此粗鲁呢? 姒狄心中嘀咕,却实在不敢在至尊面前多嘴。她只是稍稍行礼,又向后抬一抬手。于是另一只红毛小狐狸蹦跳着走了进来,毛茸茸脑袋上还顶着个老大的玉壶,竟是稳稳当当,毫不摇晃。 “这是泰山府积存千年的帝流浆,再以五大夫松针滤过,最能安脏腑、养精神。”她提起玉壶,盈盈向圣上致意:“婢子便以此物代酒,替府君稍表歉意吧。” 帝流浆乃庚申月华,须以少阳之火锻炼百日有余,才能凝结为露,珍贵莫可比拟;而府君的用心,还不仅仅在这点珍宝之上——在斟酒饮酒时,不但松针帝流浆清新可口,柔和甘美;就连盛装的器皿,都是一杯两盏,极精致的三件玉器;小口高脚的玉杯供林貌取用,宽而浅的玉盏则刚好方便两只猫咪低头饮用,吧嗒吧嗒舔得很是轻松。 看看这半屋子乖乖站起,爪子谨慎放在胸前的狐狸,搞不好泰山府君在养宠上也很有心得呢。 为陛下斟完这一壶千年积存的帝流浆后,姒狄再行一礼,终于出声告退。只是临行之前,却不由稍有踌躇,小心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林貌。 方才连骗带偷袭来了一套丝滑小连招,现在也该表示善意了。于是大手子应声回答: “请使者放心,大唐朝廷绝不会随意插手三界的秩序,只有牵涉到合法利益时,才会动用本国律法,维护正当权益;嫌犯也尽可为自己辩驳,不致受屈报冤……” 陛下随之点头,表示这个态度已有最高方面的许可。 有这一份保证在,似乎也算可以了。虽然言语中依旧隐约显露出以中原的律法道德约束三界的意思,但姒狄也无暇再做思考;她匆匆点一点头,化为白雾,渺渺而去。 · 等到雾气逐次散尽,林貌起身关好门窗,再一一打开了桌上的玉匣。泰山府君精心打点的赔礼当然绝非凡品,只见匣子中五色灿烂,彩光灼灼;在烛火下耀眼生辉,真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陛下一如即往的慷慨大度,他扫了一眼这琳琅满足的奇珍,表示天子不需要这些身外的珍宝,只让林貌与房玄龄自行挑选,剩余的则尽数赐予政事堂谨慎当值的诸位相公,聊表慰问之意。 房相公当然也不会在意这些金玉,推脱数次后辞让不了,便请林钦差放眼先挑,自己则无可无不可。至于大手子……大手子倒是也想谦让一番,但仅仅看一回这玉匣中的珍物,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说实在的,若单单是奇珍异宝、奢华绮靡,那也不过只是寻常;但泰山名震中原,乃华夏文明祭祀数千年的擎天祖脉,其收藏之丰富珍贵,又岂是区区一个阿宅可以意料的? 林貌紧闭双唇,硬生生吞下自己预备的那句客套话,抖着手指小心拈起了第一个匣子中的碧玉饕餮——以实际而论,这饕餮的雕工与玉质都不咋地,只是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绢帛,写明了这是殷商武丁时所献的礼器…… ——就这么一个玩意儿,大概已经足够把林家的祖宗九代都拖出来判刑了。 第二个匣子中是一个小小的虎纽玉印,做工也很普通;但绢帛上龙飞凤舞,写明了这是西汉孝武皇帝携冠军侯霍嬗封禅时奉献的祭品,应该已经是冠军侯一系最后的遗物。仅历史价值便不可估量。 第三个盒子寻常些,不过是一只莹润通透的红栗玉支而已,据说是秦宫流传出的宝物,长久佩戴可以安肺腑、定心神、使人**长寿。 说的倒是好听,但想一想秦二世胡亥那种近乎于反社会人格的精神病做派嘛…… 林貌默默放下了盒子。 第四第五个玉匣都是数百年的珍稀药材,也不知是泰山府君从哪里淘换来的。第六个玉匣则安放着一只金光闪耀的钗子,其上宝石连缀,萤彩动人;下面绢帛却是笔迹潦草,只写了“鲛人泣珠”四个字。 林貌将钗子拎起,果然看到尾部缀着一条粗长的珠链,随风摇摆,叮当悦耳。 他将金钗摇了一摇,心中却不觉疑惑:鲛人所泣之珍珠当然很宝贵,但与先前几样宝物相比,是不是也太过逊色了?而且绢帛言之寥寥,也没说此物有什么妙用啊。 大手子仔细端详,依旧不得其法,略微移开目光,却见陛下已经悄然起身,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这金钗,瞳孔渐渐变圆。 他更觉纳闷,于是小心开口:“陛下认得此物?” 猫猫陛下抖抖胡须,当即否认:“朕怎么会认得这女儿家的首饰?” 这话也有道理。但狸花猫情不自禁,还是瞥了那金钗几眼。 林貌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这是皇后陛下喜欢的款式吗?那恕臣冒昧了。” 这样的珍玩当然该长孙皇后先挑,他与房玄龄怎么能逾越呢? 狸花猫啧了一声:“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皇后与公主多用玉质的首饰,从来不喜欢这样丁零当啷、四处作响的粗笨钗子。” 这话更不会有假。但大手子越发迷惑了。他左右看了一看,却见房相公也默默抬起头来,同样是专注遥望金钗上灼灼的珍珠。 总不可能……总不可能连房相公都喜欢这金灿灿的首饰吧? 林貌小心再晃了晃钗子,只听叮当声起,珠链摇晃翻飞、光彩四溢。而两只猫咪那圆圆的眼瞳亦情不自禁随着摇晃的真珠左右转动,乃至按捺不住,笔直竖起尾巴,跃跃欲试—— 亲娘嘞,这金钗晃动起来,不就——不就等于一根逗猫棒吗?! 大手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赶紧将金钗抛到桌上,不敢再碰。 · 在卧床养病十余日后,皇后头风稍稍痊愈,终于能起身行走,料理后宫事务。圣上闻之大喜,立刻下旨预备仪仗,要与皇后一起去郊外行宫游览,稍作休憩。 病后避居修养也是皇宫的风俗,不算什么异事;但旨意一下,仍旧让少府官员们摸不着头脑——要知道,那所谓的“郊外行宫”,不过是工部奉旨草草修建的一间简陋小屋而已,既无修饰亦无装潢,哪里能接待至尊夫妇呢?帝后一齐到此处疗养,确定不是受苦么? 但游览行宫是皇帝的私事,没有人敢于违背。待到天气放晴,朝中大事告一段落,宫中还是备齐了銮驾,恭送帝后出城。 帝后仪仗浩浩荡荡,少说数百人之众;随行携带的器物服饰叠床架屋,将郊外小小一个单间的“行宫”围的水泄不通。但皇帝并未令宫人侍卫入内清理打点,反倒屏退众人,单单只带着皇后一齐进屋。 屋中一片空白,除了按照吩咐涂抹的石灰白末,就连桌椅也没有一条。皇帝却略不留意,只是站立着一一指点这简陋之至的房间,为皇后仔细解释: “这里是更换衣物的隔间,在检查——检查那什么唉可四之前,需要换上宽大的旧衣服,绝不能有金丝银丝一类,更不能佩戴首饰……” “做核磁共振与c——ct检查时都需要躺下,但不要害怕,并无什么额外的感觉,很轻松便能查完。” “检查过程可能会有些刺痒、不适,这都是正常的,不要紧张,及时与那林先生说明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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