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为了谁在谢我?为你自己,还是霒蚀君? 黑衣的辟邪王来不及反应兄长那句突兀而质问的话语,就随着镜面对岸的自我一同坠入了梦魇。 北洛做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梦。 这段经历于他而言已是第二次,脑海中属于幼年的记忆翻涌而上,理智神识离一点点抽离思绪,变回到白十年前最初懵懂的幼兽模样。光怪陆离,破碎交叠,画面像是戏台更替的节目,引领他重返苏家的庭院,躺回僵窝了五十多日的病床,回归山林洞穴,身后追赶着一箭擦过身畔的猎人。 他梦到了浮彦,温柔的棕发辟邪轻轻的抚摸他的头顶,他本该记不得这段旧事,但如今好像真的亲身经历一般,浮彦将他抱起,小心的藏在草叶之间,掩去他残留的所有妖族气息,温柔而惋惜的说出道别与祝福之言,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从此消失于北洛的人生之间。 很多儿时的旧事浮现眼前,最后幻化成流光一般漂浮的碎片散落回脑海深处。 等一切沉淀凝固之后,留在记忆中清晰的部分是出现在眼前的白衣青年。 他看清对方面上每一寸神情的变化,他记得他的眼神,他熟识他身上的气息。那人缓缓蹲下身,他看着兄长在自己面前张开双手,他的手臂温暖有力,他的动作轻缓而温柔,他的怀抱像一个安稳的居所。 ……还有额头上那个轻柔、温存,又充满克制的吻,灌注了过分浓烈而炽热的温度。 仿佛呵护着世界最为贵重的珍宝。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玄戈缓缓松开手,掌心拂过他额前的碎发,用很轻声音在他耳畔说道:“你该回去了。” 兄长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黑暗中,北洛从梦中醒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语双关。 分明只是一个旁观者,却被迫成了剧中人。 “你醒了。” 低婉的女声传来,北洛看见眼前的友人魇魅时,面色中露出一分微妙的迟疑。“……云无月?” 紫衣的魇魅转过身,从床边走到窗前,目光如水般沉静,她平静的说道:“你陷入了梦境。” 在那个一瞬间青年觉得自己的神识很是恍惚,他在哪呢?九年之前还是十一年后。他张开嘴,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玄戈呢?” 像是一瞬间起了雾,整片世界仿佛模糊般略微晃动。 云无月眼中浮现出惊讶,她唇瓣微启似是想说些什么,床上的青年却忽然笑了。“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女子没有出声,黑衣的青年也并没有期待她的答案,他只是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清了清嗓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叹道。“……只是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他怎么会真的以为自己去往了十一年前的世界? 北洛可不是那种爱幻想的无聊人士,他活在当下,活在现实里。 女子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只是微转过脸面对着友人淡声说道。“北洛,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黑衣的王微微一怔,纷乱的记忆涌上脑海,啊……说来夜长庚的画面出现前,他似乎正与晚班的侍卫交代着近日的公务事宜。 “……可知,你已睡了两天两夜?” 之前的前些日子里,云无月听北洛说起了幻觉与梦境一事。 初时,霒蚀君并没有起疑,饶是她知道北洛没有说完梦境的全部内容。 真相隐藏在截断的话尾间,云无月没有多想,兄长的早逝以及天鹿城城破的记忆都是北洛心中灰暗的记忆,她贴心将这未竟的话语理解成了友人对此生出的感慨与叹息。 这并没有错,只不过一切不止于此罢了。 北洛最后的补充是云无月想说而不知如何出口的提醒,对方眼底的清醒落在女子眼中让她心下稍安,而那份不知缘由的排斥嘲意也同样被魇魅敏感察觉。 表露得很少,仿佛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以精神为食的妖族对情绪的感知力远超于常人,理性的魇魅洞察的一刻心生疑问,严格意义上说这两种负面之意出现并不奇怪,梦境幻觉皆是强加之物,被迫承受虚假之物而感到愤怒,这是符合逻辑的,但仅凭这个理由不足以解释情感如此浓烈的原因。 委实奇怪。 除此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云无月并不喜欢不经旁人同意就随便窥探他人的内心,而北洛避而不谈的反应告诉她,那个时刻显然不是问话的好机会,怕是说出口了北洛也不会正面回答。 思来想去,女子终究只是点了点头,言道若有其他异常第一时间与她联系详说,而后短暂的离开了天鹿城,外出寻找风里霜探寻这未知之症的原因办法。 可惜,寄灵族的族长对此类之事竟也是闻所未闻。 最后,风里霜答应会派出族人协助探寻治愈之法,云无月遂返回天鹿城,可她没有想到,一入城门就听闻了辟邪王昏迷不醒的消息。 没有人能唤醒突然陷入沉睡的辟邪王,好在这件事发生时恰逢霒蚀君归城,竭力压下才没有传开引发骚动。 外人只当王上最近甚是劳累,专门调出两日来好生休养。 霓商是知道详情的,如今听闻北洛醒来,她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离火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金发的女子走入门中,话音落下,她才发觉了房里诡异的气氛。 黑衣的青年站在窗边,云无月停在友人数米之外的位置,没有声音,没有对话,像是僵持而立的对峙。 霓商打消了这个诡异的直觉,那可是北洛和云无月,就算霒蚀君不会成为天鹿城新任的王妃,以女子对这二人的了解,这世间应该没什么事能让他们生出足以冷战的矛盾。 如果真有什么…… 思绪没有走下去,北洛的声音吸引了霓商的注意。“无事。”他给出了官方蒙骗的说辞。“只是最近有些累,不必担心。” 这话说给天鹿城的所有人,都可以梳理过关,不管信不信,没有人会反驳王上。 只除了霓商。 霓商不是应磊,更不是寻常族人,当年她可以在北洛重伤之时直言阻拦他前往人界,如今也不会被两句打发的回复随意骗过。 金发的女子走到青年身前,直直的面向亡夫留下的弟弟,难得的带上几分王妃与长辈特有的威严。她说,天鹿城的医师在北洛昏睡的时间里帮他诊断过身体,除去最早的玄戈灵力还未曾相融一事以及天星尽摇一役留下的暗伤,其他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兄长的灵力存于身体,虽暂时无法吸收但也并没有影响北洛的状态,而一年前战斗中造成的伤势与妖力匮乏则一直在缓慢恢复当中,这两者都不会成为病因,可无端的昏倒绝不该是小事,如果北洛知道什么更应该第一时间说于她知晓。 真诚的关心和认真落在耳畔,北洛眼神微闪,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青年的王终究还是说出了一部分实情,白日出现幻影,夜晚陷入梦魇,他说自己无端的常常会看见幻觉,但都是模糊的意象与画面,看不真切却使人分外疲惫。 当时的言语没有骗过云无月,但刻意修缮调整措辞之后,这一次,霓商相信了他。 金发的女子离开殿堂前往四极书阁寻找过往的记载,同时下令亲信去外间秘密搜集与之相关的情报,顺带传信给人族的晴雪姑娘,兴许人族的医女对此症有所耳闻。 就算这些努力最终都毫无帮助,但总比坐着靠云无月一人寻觅解决途径要好。 先王妃离开之后,离火殿的寝宫里再次只剩下新王与霒蚀君二人。 有些事说与云无月听已是北洛最大的底限,若非他一人实在不知如何破除这魔障一般的梦魇幻觉,这些秘密就算烂透心底他也不会与任何人提起。 对此,云无月心照不宣。 只是友人不会对霓商戳破谎言,不代表她察觉疑问时不会对北洛直言相问。霒蚀君看向北洛,眼眸中流转着青年不愿意解读的情绪。“你梦到的人是玄戈。”女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字里行间带着肯定的含义。 北洛发出一声嗤笑。“最开始我就说了——”他淡笑着看向窗外明朗的阳光,光芒透亮,照射进房内,停留在他灰色的眼眸里,融进那未达眼底的笑意之间。“我梦到了过去的天鹿城,所有人都活着。” “……这之中包括玄戈,也没什么不正常吧。” 云无月闭上眼,青年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她却嗅到了深藏之下的疏离与拒意。“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年点了点头,一脸非常赞同的模样。“我知道。”他微闭了一下眼。“不过都是幻觉罢了。” 是什么让云无月生出了疑问,是醒来时的恍惚,还是乍见霓商时露出的动摇?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根源在他自己身上。 一股难言的疲惫涌上心头,青年忽的对继续话题失去了全部的兴趣。 “云无月——” 他想一个人呆一会,至少现在他希望友人不要再多问了。 放在数日之前,北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拥有此刻如此复杂的心境。 从最初的好奇,漫不经心,到慢慢体会到几分滋味之后的感慨,半笑半叹,故事开始的时候,北洛没有太关注梦境是否有违逻辑——反正知道这都是泡影般的片段,但是就算是幻觉也是难得的体验——先代的辟邪王走得太快,所有一切都过于匆忙。 北洛知道玄戈是他的兄长,但兄长和弟弟之间究竟会如何相处,他不清楚,也想象不出来。那不是师兄弟或者观摩别家弟兄的生活就能模拟或替代的,而梦的细节太过真实,声线,语调,眉眼,神情,活着的玄戈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话,并肩同行。 过于真切,却又是彻彻底底的虚假。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放平了心态的,左右是假的,不至于沉迷其中,既然是意外的机会,能通过这些画面圆一份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又有什么不好? 开端的时刻,北洛真是这么想的——如此想,却未必能做到。 人生之苦,其中有一名为求不得。 梦境抓住了他的软肋,对于兄弟相处的细节,他无法抗拒。 细水长流。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从未感知过的,来自于兄长、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默契、关心与对白。的确,其中的故事有极不符合道理的地方,但现在想来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说到底,这都是旁人的故事。 除去有违人理的情感外,其他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会不会有一天,他甚至因为观摩了他们的故事太久,最后也能欣然接受?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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