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引川尚且稚嫩的脸上绷得紧紧的,祝弃霜坐下来,理直气壮占了半个出租车的位置,光明正大地摸了摸祝引川的头发。 他能感觉到祝引川的悲伤,这个时候的祝引川还不是给他挡风遮雨的哥哥,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 祝引川也会悲伤,也会心痛,也会觉得无助,只是这些不会让他看到而已。 祝弃霜抬手拂过祝引川的脸,小声道:“不要皱着眉头了,哥。” 祝引川的眼睫颤了颤,似有所感地抬起手,轻触了一下刚刚祝弃霜抚摸过的地方。 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祝引川拿出来,是家里的其他亲戚打过来的,电话里吵吵嚷嚷,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吴丹疯了,他们已经把吴丹从阿勒泰接回吴家了,让他也赶紧回去处理吴丹的事。 他们不知道吴丹为什么疯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每次突然消失又出现的男人,他们有斥责的、有恼怒的,也有看笑话的。 祝引川每个电话都“嗯”“嗯”,认真地敷衍了两句,然后不留情面地挂断电话。 最后一个电话是吴丹打来的,她已经不哭了,她的冷静和刚刚判若两人,她轻声和祝引川道歉,然后说道:“你在哪,回学校吧。” “我去接弟弟回家。”祝引川说道。 “不要去了。”吴丹提高声音:“不要去了!他已经死了。” 吴丹的声音凄厉得像某种泣血的鸟雀,哀莫大于心死,她用了最凌厉的声音,都吐不出几分多余的力气:“你不要去了,我刚刚脑子坏了,珍宝已经死了,生下来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死的……是我不愿意相信,不要再把他的尸体带回来了。” 吴丹像是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用着最平静的口吻,飞快地说道:“祂一回来就跟我说,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没有相信。命运女神告诉祂,祂和这个孩子身上有道宿命的线,祂将来会死于这个孩子之手。祂给我的半分神格,被这个孩子吸收了……我亲眼看着祂把我的孩子,吃掉了。” “您疯了。”祝引川睫毛染着水色,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克制地反驳着吴丹的话。 “我亲眼看见的。”吴丹嘴唇瓮动着。 她不想再给祝引川无意义的希望。 吴丹浑身发抖,想起一个月前,祝望舒抱着她,眼神晦暗地盯着她的肚子,声音轻柔:“他是下一个我,他会取代我,我后悔了,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吴丹卑微地捂住小半部分自己的肚子,不住地摇头:“他都已经这么大了,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你看,他还在动……” 祝望舒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当然是我的儿子,不然怎么会吞下我放在你身上的神格。我后悔了,吴丹,我们不必再有儿子了,还有你领养的那个孩子,你可以把他当成你的儿子。” 吴丹涕泪满脸,对祝望舒抽泣起来:“那他怎么办,你要杀了他吗?” “不。”祝望舒揽过她,幽绿的眼睛淡淡看着她凸起的肚子:“他对我有用,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我吸收了他的爱魄,以后不需要你的血肉就可以行走于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像是蛇一样游走在她的身上,可吴丹只听懂了一个意思:“你要杀了他,对吗?” “没有了他,我就能永远陪着你了。”祝望舒将额头抵在她颈窝,轻声说道:“我重要,还是这个孩子重要?” …… 吴丹恍惚了一下,飞快对着祝引川说道:“不要去喀纳斯了,忘了这件事,你没有弟弟。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这一切都可以在你这里结束,珍宝不用来到这个世界上受苦。我受到的‘污染’很严重,马上就要疯了,之后吴家所有的事,都归你管,你想怎么办都好,毁了也无所谓,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电话被吴丹挂断,余下空白的嘟嘟声,祝引川偏生一滴眼泪也没掉,叫司机继续开车,到机场已经将近凌晨。 等他抵达喀纳斯,连机场外面都没有人了,祝引川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车。 夜晚林子里太黑,这时的喀纳斯还没有完全开发,出租车司机怎么也不愿意再开进去,祝引川付了钱,一个人在荒郊野岭下了车。 祝弃霜看着他徒步走进森林,不禁蹙眉,这里黑夜轻轻松松就能吞噬掉手电筒的光,祝引川几乎是摸着黑走了几公里,校服裤子上都被周边的树枝荆条划了好几道,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等他走到喀纳斯湖边,已经是后半夜了,祝引川在湖边一边走,一边摸索着被雨水打得湿黏的泥土,岸边的泥土飞溅到他的裤腿上,他的手上全是泥土里石子刮开的细小伤口,殷红的血混到泥里,几乎看不出什么颜色,他好像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天气异常得像是发生了什么天灾,雷电响彻于乌云之上,不断有雷行电闪倒映于湖泊之间。 祝引川终于在岸边找到了那个比猴子还小的孩子,雷电断断续续,泥水已经慢慢浸透小孩身下薄薄一层的襁褓。 襁褓里,是小孩青白色的皮肤,紧闭的双眼,小孩的脸上沾着泥土和胎血,一动不动,没有哭,也没有叫。 祝引川慢慢将额头贴在小孩冰冷的脸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太冷了,祝引川说不上来是这雨更冷,还是这孩子的身体更冷。 他蜷缩着身子,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暴雨,无助地攥紧了孩子身上的布料。 黏稠的液体顺着襁褓流到他手上,祝引川茫然地掀开死婴身上的布,发现布上的暗沉是浸透的血,布贴在婴儿的身体上,已经被血黏住,祝引川要很慢很慢地撕开,才不至于撕裂婴儿失去温度的皮肤。 他完全剥开那片薄薄的布料,才发现孩子的整个后背都被剖开了,像是用刀划开一般,一直到后背,露出白森森的脊骨,最下面的一节尾椎骨硬生生地被扣走了。 祝引川用布小心地包住他,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雨,细碎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一路灼烧着他的脸,和肆流的雨水区别分明,一起滑落进了他的脖子里。 祝弃霜跪在他面前,想要用手擦去祝引川的眼泪,可手还是穿过了前方,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祝弃霜的舌尖干涩到几乎停滞,尾椎痛到五脏六腑生疼,他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直到有一个人的手摁下他徒劳的动作。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类做交易。”宿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紧紧贴着他的脊背,手从他的手臂游移到手心,和祝弃霜十指相贴:“这个人类还是我无意分出去的化身,很有趣吧?” 祝弃霜的手被宿於扣住,只能安静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这个世界的维度有限,我们不能直接降临。”宿於贴在他耳边说道:“但是有化身就不一样了,爱神拿走了你的尾椎骨,做了一个可以在人间行走的身体。” 祝引川无声地闭上眼,脸上泄露出一丝痛苦,没有了声息。 “我降临他的身体,就等于是将一头大象塞进蚂蚁的肚子里,没有事,只是会很痛苦。” 看见祝弃霜慌张的眼神,宿於给祝弃霜打了个比方,然后道:“他是自己要和我做交易的,也是甘愿要承受这种痛苦的,痛苦不好吗,人类似乎需要依靠痛苦才能确认自己真正活着。” 祝弃霜慢慢地张开干涩的嘴,半晌只说出来一句话:“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人的魂魄是一体的。”宿於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中,显现出一团微弱的亮光:“想要拿走什么,只能是从原来的那里扯出来。” 他手中的那团亮光像是被黑暗中无形的东西扯开,扯出一个粉色的亮点,但同时,那团亮光也被扯得粉碎。 “真可怜。”宿於抚摸着他的脸,那张漂亮又怜悯的脸慢慢贴近他:“爱神拿走了你的爱魄,也把你的魂魄扯得七零八落了。” “那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祝弃霜低下头,麻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祝引川再次睁开眼,冰冷的眼睛像个黑洞,空无一物地注视着面前的事物。 祝弃霜似有所感地抬起头,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和眼前的“宿於”对视。 原来真正的祂是这样的。 祝引川的额头抵在怀里死婴的额头上,缓缓地说道:“救救他。” 宿於说道:“我同意了,他的交易。” 雨停了,周围渐渐地安静下来,直到怀里的婴儿发出了均匀安谧的呼吸声,祝引川才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婴儿,一瘸一拐地向林子外走去。 祝弃霜想跟上去,突然发现一直以来牵引着祝引川和他的那根线已经消失了。 宿於走到他身边,指尖轻轻划过,祝弃霜看见他们俩的指尖连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线:“你在找这个?” 祝弃霜问道:“这是什么?” “我说过,我们之间的宿命。”宿於轻声说道:“从这里就开始了。” 祝弃霜想了很久,只是问道:“你为什么能救活我?” 宿於温和地说道:“我原本没有名字,因为你,我才有了这个名字,在此之前,我代表着这世界万物的死。” “……我是死人,你是死神。”祝弃霜面无表情地概括,真是专业对口了。 “你已经不是死人了。” 宿於牵住他的手,一夜的雨过后,透出熹微晨光,宿於的脸一半在亮光里,一半在黑暗中,冰冷的手指紧紧地贴着他的手指:“他,和我做了一个交易,一是让你活着,二是让爱神回归死亡,取回你的爱魄,三是这一切,都不能让你知道。” 祝弃霜笑起来:“你好像只做到了第一个。” “我已经毁约了,第三条。”宿於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在祝弃霜的指节落下一个吻。 “代价呢?”祝弃霜平静地说道:“什么样的代价,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作为交易,他给了我身为人类的三分之二的感情,他死后所有的感情都归属于我。”宿於轻笑起来:“当然,你也觉得这对人类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 “所以我毁约了。” 宿於伸出一只手指,慢慢划过祝弃霜的冰冷的唇瓣。 祂琉璃般澄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祝弃霜的缩影,透出些让祝弃霜觉得恐怖的神色:“我已经不满足于他的感情了,小霜。”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阿勒泰疗养院 祝引川抱着这个熟睡的婴儿,走了十几公里,才打到车。 这时天已经大亮,司机看着一身泥土的祝引川,又瞥了瞥他满是细痕的双手,最后眼神落在染着暗沉血色的襁褓上,欲言又止。 祝引川给了司机五百纸币,司机立刻闭上嘴踩下油门。 他在机场周围的小宾馆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又买了时间最近的动车回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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