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只看了一眼,目光回到终端上,道:“差不多了。” 这是个教廷与皇室共治的帝国,教廷传授、运用“真理”,皇室则拥有世俗的权力。两者都有自己的军备力量,皇帝可以调动军队,而教皇有他的骑士团。 看起来势均力敌,但皇帝必须由教皇加冕,军队中高级武器和舰船的操作也只有神父可以胜任。 教廷每年从帝国的适龄儿童中挑选出天赋优异的一批,进入各地的修道院学习基础礼仪与教义,几轮淘汰与挑选后,剩下的孩子开始区分方向,一部分学习打理日常事务,更优秀的一部分则学习蕴藏着真理的“秘语”。 所谓“秘语”,就是教廷用以传授知识的语言。 所以,秘语就像一道知识的鸿沟天堑将人们都隔绝在外,只有教廷身处其中。其它人对此并无不满,毕竟谁都看过那复杂的语言,真理如同天意,总是难以解读的,只有少数人有此天分,而其余人只需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拿到回报,享受帝国的福利与馈赠。 整个帝国的运转机制,大概就是这样。至于“反叛军”,终端上没有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想,你不至于连自己的反叛过程都要我想办法探索。”郁飞尘道,“如果是原来的唐珀在这里,已经被我审讯出来了。” 唐珀:“你很擅长刑讯?” 谈不上擅长,只是经常出现一种情况,他才刚开了头,有些人就在心理上不由自主沦为弱势,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成章了。 所以郁飞尘没回答,而是直视唐珀,道:“你很擅长隐瞒。” 唐珀微微笑了一下,这次倒没拒绝,对他讲了这位反叛军首领的往事。 唐珀出身平民家庭,但从小就展现出远超寻常的天赋,他顺理成章进入修道院,学习“秘语”,继而因为出类拔萃的表现,成为了与教皇亲近的学生。 他涉足许多领域,但最擅长的还是语言。 这场绵延已久的反叛,也是以语言作为开端。 唐珀用五年时间精通了“秘语”,又用剩下的五年时间独立钻研,删繁就简,以秘语和人们的日常语言为基础发明了另一套简明易懂的通行语言。十六岁那年,他将自己的语言呈献给教皇,认为这将大大提高人们研习真理的效率,将所有现有的真理统一起来——在原来的“秘语”里,由于多年的分化,每门学科的语言都是相互独立的,中间需要经过专人翻译。 教皇在长久的思索后否决了这一语言,理由是这有损真理的神圣性。用世俗的话语揭示真理的法则必将走入歧途,今日因此获得便捷,明日便会在更深层的探索中面临词不达意的窘境。 最终,这套语言被彻底删除,以断绝唐珀亵渎真理的念头。 但唐珀没有因此动摇,相反,他对教皇感到了失望。失望的对象由教皇本身蔓延到教廷本身,故步自封的真理教廷像个身躯庞大的瘫痪病人,步伐已经难以控制,正在离真理本身越来越远。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望,也就罢了。但他因擅长语言而交游广阔,游走在各个分支之中,接触到了一些与他一样的人,这些人甚至有成形的组织,也就是教廷所说的“反叛者”,他们各有专长,但都向往一个崭新的、自由的教廷。 又过几年,在二十一岁时,他成了反叛者的领袖。后来,短短四年中,他暗中策划数次变革,但都未彻底成功,因为这座教廷等级森严,不可撼动。但四年间,反叛者的组织规模逐渐变大,深深植入教廷之中。 再到后来就是这次了。他们暗杀教皇未果,反而彻底暴露行迹,作为领袖的唐珀也沦为囚犯,流放至矿星。 “过程几经曲折 ,但他的愿望始终是让通行语言取代秘语,所有真理得以统一。”唐珀道,“我说完了。” 郁飞尘:“但你还没说,他为什么自称是一个已有伴侣的alpha。” “因为精神状况稳定的alpha是最使人信服的一类人。而omega因性格的特质总是会受到某些限制。”唐珀道:“他很早就知道对抗教廷需要强硬的力量,所有参与者必须信念坚定。为了成为绝对的领袖,他得让自己是个alpha。意志可以弥补性情的弱点,而教廷内整日安静,适合omega生活。多年来无人发觉——除了他的beta助理。但助理以为他也是个beta,二人假扮伴侣。” “只是他多年来生活在重重危险之中,导致现在的应激反应也……格外强烈。”唐珀无奈地眨了一下眼,“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在最后时刻孤注一掷,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他能用意志弥补性格缺陷,你也有意志,为什么还要打抑制剂?”郁飞尘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仿佛是认为这人不可能应激一般。 “所以我只需要打三支。”唐珀说,“他要十支。” 听起来似乎还很值得骄傲 。 不过郁飞尘倒没怀疑过这位主神的意志与信念,他怀疑的只是这人随时断气的身体状况。问完后他就发现那句话完全没过脑子,好像只是为和唐珀说话而说话。 郁飞尘不喜欢这种状态,他换了个话题:“那雪人是什么?” 唐珀惜字如金地指了指他的终端,示意自行检索。 郁飞尘:“……哦。” 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申明,自己不是想要不劳而获。 “我原本已经要检索它,”他说,“但你出来得太快。” 唐珀居高临下,淡淡看着他。 “哦。”唐珀说。
第99章 远星倒影 07 雪人——是一种奇怪的自然现象, 起码知识库里是这样介绍的。它没有实体,没有固定形状,出现没有规律, 没有诱因, 是个小概率事件。但一旦出现, 与白影重叠的事物必然凭空蒸发。 郁飞尘琢磨了一会儿,截至目前, 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都很合理,雪人却不同寻常。很多世界都流传着诡异的怪谈,或幽灵, 或沉船的航道, 半真半假。但“雪人”已经真实出现在他眼前, 并且差点毁掉整座飞船。 “我遇到意外的时候, 不会觉得它是偶然事件,”郁飞尘说,“首先要排查是不是有人加害。” 唐珀道:“你似乎习惯戒备他人。” 郁飞尘收起终端, 对上唐珀的视线,道:“如果相信所有人都很善良,你好像也当不上主神。” “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唐珀的目光淡淡温和,道:“现在我不惧怕任何意外。” 确实, 郁飞尘点点头。他发现自己就喜欢看主神这副高高在上的矜贵样子。包括在审讯室里也是,唐珀身处电椅还能冷冷嘲笑典狱长的那个画面就很不错。 他起身:“你要吃点东西吗?还是睡一会儿。” 唐珀在数他的抑制剂支数, 态度理所当然得仿佛在清点自己的财物一般。郁飞尘伸手就把低温箱给他提走了:“我还要用。” “你用什么。”唐珀却笑了一下。明明是很温和的笑意, 郁飞尘却察觉出了一点——微微的, 嘲笑。 却听唐珀下一句道:“你还没成年, 公爵。” 郁飞尘:“……” 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 秘书确实说过,他还没举行成年礼。他对这具已经长成的alpha身体很满意,忽略了这个鬼地方的正式成年是20岁。 郁飞尘:“快了。”他把低温箱放到自己床头一侧,终止了这个话题。 过一会儿,唐珀说,他想吃点东西。的确,刚才那场应激折腾得太久,连郁飞尘都觉得心力很交瘁。但房间里没有,要去其它舱室去。 郁飞尘看了一眼这位omega,觉得他虽然暂时恢复了正常,但最合适的归宿还是当个被锁起来的金丝鸟。他说:“我去拿,你在这里。” 但当他拉开门的时候就发现唐珀似乎又开启了自动跟随的按钮。 跟着也行。 咔哒一声,唐珀的右手腕被扣上一枚银色手铐。 唐珀蹙眉:“你随身要带这些东西么?” 郁飞尘自然没有这种爱好。“审讯室拿的。”他说,“希望您有点犯人的自觉,主教。” 唐珀眉头微舒,接受了右腕上的手铐。但郁飞尘知道这人又看了他一眼,像是又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他想。算起来他们相识也不算短了,但真正开始彼此了解是在这几天——将身份坦诚相待后才发生的。 在此之前主神也在观察他,但那好像只是稍纵即逝的注视,显然那时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在自己身边久留。 他把另一端的手铐握在手里,带着唐珀去舰船的餐室,守在门口的司机。 “下午好,公爵。下午好,主教。”司机打招呼的态度很自然。 秘书没出现,不知去了哪里摸鱼,路上有其他人见到他们,低声议论纷纷,但没人对兰顿公爵和唐珀主教一同出现这种事表现出讶异。 郁飞尘在桌上放了杯牛奶:“唐珀和兰顿很熟?” 唐珀道:“未成年的贵族继承人居住在首都,名义上由教皇抚养。” “事实上?” “事实上,兰顿由唐珀教养的时候更多一些。” “那他教得不怎么样。” “他忙于反叛,难免疏忽,只能尽力分出时间陪伴。” 郁飞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着唐珀若有所思。 唐珀看着他乌沉沉的眼瞳,道:“但他人的记忆对我来说异常遥远。” 郁飞尘把牛奶杯推给了唐珀。唐珀接下,啜了一口,又道:“不过我与你的关系或许与他们相似。” 郁飞尘顿时想起了母舰上的那些年少时光,笑了笑:“你可没教过我什么。” 唐珀眼睫微微弯了一下,没回答。 郁飞尘起身拿了杯果汁,回来后手铐的一端还安静摆在桌上没动丝毫,似乎在等他认领一般。他想起方才的对话,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回想往事了。 唐珀在观察他没错,但这些日子,他也逐渐看到了一个更加完整的长官。 接下来的生活很乏味,阿希礼上将总是犹豫要不要把唐珀关回去,霍普神父每天早上来请教一次现在的航行是否正常。郁飞尘用自己的房间收留了唐珀。 即使是主神的意志也无法完全抵御命运伴生的生理本能,唐珀每晚都要打一支抑制剂才能入睡,但睡着睡着,又会靠在郁飞尘身边。 郁飞尘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唐珀本能觉得未成年的alpha危险性较低,而不是因为其他。 而他放任唐珀枕在自己胸前,也是因为永眠花的气息能够改善睡眠。 但随着能嗅到的永眠花香气愈发明显,他逐渐感到难以言喻的麻烦正在接近。他还知道自己喜欢有序而非失序,天生有规避麻烦的倾向。 就在一个他看着唐珀的睡颜,感到困扰的深夜,霍普神父托秘书传来消息,找到了一个可跃迁的坐标点。不知道通往哪里,但跃迁点附近一定有帝国航空港,他们得在那里检修一番,再重新规划去矿星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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