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忽地灌进裂了缝的落地窗,低沉的呜咽声回荡在神殿里。外面暗了一些,走廊里自发燃起了一盏小灯。幽幽的灯火照在窗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外观很多,有些来自画家,其余是雇主们的礼物,不收下会被投诉的那种赠送方式。今天被拽去众神的聚会,外观是克拉罗斯挑选的结果,轻甲常服外覆漆黑带银的披风,带点鬼气森森的宗教味道,影子映在玻璃上,像个神殿里的亡灵。 收回目光,他看向前面。但他也找不到路。甚至怀疑起了当初作出决定的自己,为什么仅仅听了个“主神居住在暮日神殿”的传言就来到了这里,而不是等到复活日,和千万人一起看着神明走下山巅。 因为有人送了一只瘸腿的兔子,就自以为与那千万人有所不同吗? 而更加讽刺的是,一整个纪元里,他从没敬仰过这位神明。 种种情绪回避未成而愈加剧烈,山呼海啸一般朝他涌来,神明的居所却依然死寂无声。比起殿堂,更像坟场。 还不到时候,郁飞尘对自己说。 没到最后关头,他未必是祂。 但心绪繁杂,再也无法生硬压下,他有些厌倦,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切尽数消失,凄清的空气里,却有一缕先前没察觉到的宁静气息。是永眠花,这种花的香气淡到不能称之为一种味道,因此是最合适的装饰花。 他眼下没什么路可选,于是循着永眠花的指引走了起来。走得越久,走廊越宽阔古老,两边没有了窗户,永眠花气息越来越浓。 最后,他走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门两侧有浮雕,左边长剑,右边权杖。 门一推就开了。光亮扑面而来,安谧的气息如最平静的海洋。 这地方很温暖,光源不知在哪里。半透明的穹顶上爬满蔷薇和青藤,柔软的藤蔓向下垂落。殿堂空旷宽阔,一尘不染,墙上壁龛里种满永眠花。 最中央摆了个晶莹剔透的物件,第一眼就能看到。而看到后,郁飞尘的目光就没再离开。 他脚步很轻,像是怕打扰了幽居的神明。可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具水晶棺。 棺内堆满永眠花瓣,还有些别的,白玫瑰或白月季,分不清。花瓣边缘上还洒落着碎钻石一样璀璨的露水。 它们甜美、鲜活、芬芳,就那样静静簇拥着一个恍若沉睡的人。 郁飞尘的手指搭在棺盖上,可它那么光滑,轻轻一推就移位到了侧方,沉闷地翻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有些时候,人会格外平静。 有些时候,又会陷入极度的疯狂。 郁飞尘平静地俯视着晶棺内的一切,他向那里伸出的右手,手指却微微颤抖。没触到,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已经弯不下腰。 风声呜咽,他缓缓倾身,半跪棺前,轻轻拂去那几片遮住右边眼角的花瓣。 泪痣就像掉落了一点微光在眼下,平静又哀伤。 郁飞尘忽地笑了笑。 “你,”他冷声道,“醒醒。” 没有人回答他。 他手指冰凉,碰了碰神明的额头,再是唇角。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 撞见墨菲那样对待安菲尔后,他本可以直接质问他,但他没有。不仅没有,还要安菲尔以为他什么都没发现。 他被骗怕了,不想给安菲尔一丝辩解遮掩的空间。他要让他陷入再也无可辩驳不能否认的局面,再揭开那层已经几近于无的面纱。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可是—— “你现在就醒。”郁飞尘本想说,就原谅你。 他道:“我也不会原谅你。” 殿堂里一片死寂。他喊了一声安菲,然而这名字生涩遥远浮于表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真正的名字。 郁飞尘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手指紧紧抓住棺沿,指节泛白,茫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四周。 揭开真相的一刻,他以为会是平生最愤怒和难过的时候,却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恐惧的滋味。 他目光缓缓回到晶棺里。 “别睡了。”他道。 可无法控制的睡意,却逐渐蜿蜒爬上他的身体。 郁飞尘忽然想起了永眠花的另一个作用。 密闭空间里大量放置,有非凡的致眠与镇痛效果。
第87章 创生之九 郁飞尘身上没痛可镇, 睡意也就愈发深浓。他眨了眨眼,柔和的光线里,眼前一切都朦胧虚化, 耳边似乎传来安眠曲唱声。 向下栽倒的时候, 郁飞尘觉得自己的额头磕在了晶棺边缘。但在永眠花的作用下, 连碰撞时的钝痛都变成温柔的抚触。他的意识缓缓消散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有压低了的少女气音传来。 “骑士长。” “骑士长!” “骑——士——长——” 郁飞尘睁开眼睛, 永眠花气息还是漂浮在身边。他抬头,见门口走廊里,几个白衣的神殿使女正努力喊着他, 见他醒了, 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息浮现在郁飞尘脑海里。 永眠花寓意永恒的欢乐与宁静, 使生者安睡, 逝者长眠。神殿里的传统一向是用它作为装饰。这也导致一个结果,每到永眠花盛开的季节,在神殿当值的人很容易瞌睡过去。 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朝某个方向使了使眼色, 继续悄声道:“祭司要走过来啦。” 郁飞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那些女孩才说笑着走远。 他们走远后,郁飞尘看向自己所处的这座殿堂中央。 这是个庄严肃穆的殿堂, 四壁浮雕无数,穹顶满是描述创世之时的彩绘。殿堂中央跪着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 淡金色长发落在肩头,色泽柔和辉煌。 他背对着郁飞尘, 一动不动, 怀里抱着一卷典籍。 郁飞尘依稀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 这少年还对着这卷上古流传而来的典籍默祷祈福, 醒来的时候, 怎么变成了抱着不放。 郁飞尘忽然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 他握住骑士长剑的剑鞘,借助冰凉凹凸的纹饰使自己彻底恢复清醒。这时有脚步声走近,是神殿的老祭司带着几名使者路过。 郁飞尘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模样恪尽职守。 老祭司看过了他,又看向殿堂中央那位白袍少年,问:“小主人为何不看祷咒?” 郁飞尘:“他正在沉思。” 老祭司满意点头,继续往前走。 郁飞尘则看见背对着他的那位小主人缓慢地动了动,重新拿起典籍。于是郁飞尘往侧面退了一步,见他眼睫低垂,犹带困倦。 刚才果然在睡觉。怪今年的永眠花开得格外浓烈。 已经走远的老祭司忽然驻足回头。 “安息节将至,”老祭司说,“你要常伴他身旁,不可离开。” 郁飞尘淡淡应了一声,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要到来的不是复活节么,安息节又是什么? 复活节,乐园……他看向周围一切,惊觉这里既不是乐园,也和暮日神殿有所不同。 连刚才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语言都古老优雅,不是记忆中任何一种腔调。 他在做梦。 梦见的又是谁? 他又是谁? 郁飞尘看向殿堂中央跪着的白袍少年,想上前去看清他的脸,却无法掌控梦中这具躯壳。 歌唱声遥遥传来,外面的永眠花海里,采花少女哼着悠扬平缓的安睡曲,拉着他的精神越坠越深——郁飞尘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梦境瞬间远去,睡着前发生的一切再度清晰。郁飞尘坐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晶棺前。 他在另一个宽阔的殿堂内,白石床上。这是个起居室。 落地窗从穹顶直接地面,外面的风刮起雾一样的白纱帘幔。空旷的起居室内只摆着寥寥几件石雕器具,窗外青藤后,是一片雪白花海。 一位白衣使女站在落地窗边,正看着他。见他醒来,她道:“我叫夏缇,是神殿使女。” “我在哪?”郁飞尘道。 “暮日神殿。”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郁飞尘问,“睡着的那个人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晶棺里那人沉睡的容颜又浮现在郁飞尘眼前,空落落的惶然再次抓住他的心脏。 夏缇:“祂把您送到这里。” 郁飞尘认真思索了她话里的意思。 在所有信徒、神官和神殿侍者的口中,“祂”这个人称代词只指向一个人,那位仿佛只活在传说中的主神。 在暮日神殿的最深处,万千永眠花簇拥着的晶棺里躺着的那个人,也只有一种可能,他就是主神。 可对郁飞尘来说,万千个世界里,有那颗泪痣的,也只有一个人。 他记得自己在神明的眼下看到那颗泪痣后,就在晶棺旁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到了这里。而使女夏缇说,是“祂”送来的。 初醒时的虚幻感尽去,郁飞尘的心绪渐渐沉冷空旷下来,他道:“……祂醒了?” 问完,又想起即将到来的那个节日:“复活日到了吗?” “就在今天。”夏缇道。 说完,她指了指与起居室相连的露台:“您可以去那里观看。” 郁飞尘起身下床,他的披风和外衣都被卸除了,可能是女侍做的。 他穿回去,径直往露台走去,看不出什么表情。 夏缇看着他的背影,平静的目光中流露出微微的困惑。 她是兰登沃伦的子民,在暮日神殿侍奉神明已有数十个纪元。乐园的所有神官她都不陌生,近几个纪元新有的戒律之神与永夜之神也都曾来过,但现在这个年轻俊美的青年并不是其中之一。他出现的场景甚至把她吓了一跳。 那时她准备好了神明在复活日穿着的礼饰,又洒扫了起居的殿堂,正要去那个地方等待祂从沉眠中苏醒。却见神明横抱着一个人,正缓缓行来。 她不明所以,但从不违逆至高的神明,静静看着祂为这个人除去妨碍睡眠的披风和轻甲,将他安置在寝床上。 这里是神明起居之地,许多个纪元里,从未有外人踏足。神离开后她看着他睡着的容颜,心想这既然不是已知的神官和侍者,就只能是偶得神明垂爱的年轻信徒。 但这人醒来以后,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对神明的感激爱慕,反而冷漠惊人。 她起身跟上,走到露台上。 郁飞尘站在露台的白石栏杆后,俯视下方。 从其它的窗户往外看,看到的都是暮日神殿外的景象,但从露台上看到的却是落日广场。角度正好,就像是从创生之塔的最顶端向下望一样。 落日广场被装饰改造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璀璨晶莹的辉冰石全不见了,换成古老而肃穆庄严的巨石。一道宽阔的台阶旁簇拥着永眠花,从遥不可知之处一路往上延伸,直抵中央高处的圆形祭坛。广场上雕像林立,四周无数阶梯和浮台环绕,千万人在那里驻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他们全都望着中央的祭坛与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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