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你还想去——和他们一起?” 话音落下,狂暴的力量如飓风海啸席卷周围。 整座殿堂猛然摇动,振振作响,锁链哗啦收紧。过分的束缚使神明的面庞上现出一瞬痛苦的神情。 一切都摇摇欲坠。 而处在漩涡中央的郁飞尘,看起来却极端的——近乎病态的平静。 他冷彻的目光静静打量着囚笼中仍自以为是的神明。 “我忘了,”他说,“我还要切断你和永昼的所有联系。” 多年来主神用本源力量维系着永昼,所以,祂身上一定有和永昼相连的东西,祂会用它联系永昼,逃出这里。 本源力量再度侵入安菲的结构中,沿着所有脉络一寸一寸地搜寻。 但郁飞尘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像他方才修补安菲的时候,也并没有想到这种东西那样。 “你没有……?”郁飞尘微微困惑,“不可能。” 祂怎么会放心和永昼完全断开联系? 下一秒,忽然想到什么,郁飞尘蓦然看向自己的身后—— 在那虚无之下,深渊之中,千万条鬼魅般的连线延伸到无限远处。 自他的本源而起。 到永昼而终。 和永昼的联系,在他自己身上。 是主神不知不觉间将它们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好让他能更顺利地接掌永昼,还是说,它们一直都在? 郁飞尘知道答案只会是第二个,因为这些连线他曾经留意过,只是那个时候,他没能想到太多。 他没能想到,早在一切都没有开始,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主神为这个世界设下的伏线,就已经绵延万里。 精心布置的谎言从哪里开始? 从母舰上,他和他的长官相遇那天? 还是再往前,祂在某次复活日遇到永昼崩溃的危机的时候? 还是说,要追溯到比这些更早、更古老的岁月……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傲慢而自负的神明似乎终于后知后觉领悟了现状,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再度浮现出面临湮灭之时的恐惧。祂的手指无助地抓住他的袖口,仿佛这样就可以请求他停下。 他不会。 他再也不会为永昼的神明做出任何改变。 他也不问这一切从何处发端。 他早已不好奇自己究竟是谁,也不在意自己究竟从何而来。 于是他只是俯下身,在神明的耳畔说: “我也恨你。” 然后残酷地——一根一根断开所有与永昼的连线。 只在一瞬间。 目光越过无尽虚空,横渡满是碎片与残骸的汪洋大海,他仿佛能看到永昼里正在发生的情形—— 乐园里,地面开始震颤,本就饱含担忧的永昼神官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祥的变化。然而随着连线一根一根断裂,震动只会愈发剧烈,不会停止。 缺少了最为核心的力量,乐园的地面会崩碎,建筑会坍塌,最后,时间和空间也会断裂,整个乐园轰然消散,像是一页被撕碎的纸片。 然后是神国,再是整个永昼。 当然,神官现在都在乐园,也许能让它再支撑一些时间。 但是毁灭终会到来。 他看见画家把所有神官召集到一起,看到墨菲将一张骑士牌倒扣在桌面,在鎏金鸟笼和沙漏之间闭上了眼睛,像是不再想通过这双眼睛看到什么。 他甚至还看到穿着最喜欢的那件兜帽长袍,拉着一个滑稽的透明行李箱,正在离开辉冰石广场的克拉罗斯也回过头去,惊诧地看向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预料到事故的发生会这样突然。 实话说,守门人选择跑路这件事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只是行李箱里那些种类各异的廉价玩意有些令人费解。 所有连线都断开了。与永昼相关的画面也在他意识中烟消云散。 他看见神明的眼睛——祂正死死地看着他。 你竟敢如此。 你怎能如此! ——郁飞尘读懂了祂的意思。 他曾经选择信仰的这位神明看似随和实则傲慢,看似总是身陷危险实则习惯了言出法随。没有人敢违逆祂的意愿,没有人敢僭越祂的权力,也没有任何事会偏离祂的计划与意料。 除了自己,除了现在。 如果这时候再递给祂那柄匕首,郁飞尘毫不怀疑神会再往他身上捅几个窟窿,然后不顾一切闯出去,去拯救祂亲爱的永昼子民。 郁飞尘不由冷笑。 锁链再度收紧,将神的身体死死锁在原处。他伸手扳起神的下颌,与祂四目相对。 那种事绝无可能发生,因为神明已经自身难保。 “那么在意做什么?”他说,“你的神官还没死。” “你……”神沙哑地吐出几个字,“不可理喻……” 郁飞尘:“你骂人的词汇真的很少。” 神明的目光冷的像冰,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并不期望看到祂再把自己的牙齿弄坏,郁飞尘原本扣着祂下颌的手使力,另一只的手指探进神明的唇齿,硬生生将其撬开。 于是被咬着的变成了他自己的手指。 那张华美的面孔因此微微变形,却无损其美丽,而是像坠落眼前的琉璃碎片一般,几乎要灼伤人的视野。 过分耀眼的光芒,只会增滋长人内心的黑暗。 蔓延如汪洋。 只听得见心跳。 他们就这样对视。比起对峙更像僵持。 人的力量和情感都是有限的,郁飞尘知道。没有人能时时刻刻在激烈的情绪当中,爆发的时刻总会过去。 等被死死咬着的手指松开了一点。那种极度刺激下的愤怒和戾气也有了消退的迹象,露出原本的底色。 神明看着他,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不能理解的怪物。 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为什么会是这样? 郁飞尘忽然发现神的眼眶是红着的。 像是下一刻就要有眼泪落下。 他若有所感,上前更近地注视着神的眼睛。 神明猛地偏过头去挣脱他的禁锢,也松开他的手指。郁飞尘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一刻祂身体神经质般颤抖,别过去不愿看向他的眼瞳里还隐藏着什么—— 祂在痛苦。郁飞尘明白了。 被背叛过后,除去愤怒仇恨,当然还有悲伤痛苦。 毕竟,祂曾经相信过他。 ——祂居然也会痛苦。 那又怎样? 俯下身去,撕咬般亲吻住神明双唇的片刻,郁飞尘漠然想。 我不也是一样? 神明的肩膀被按下去,陷入刺绣着神圣纹路的软缎里。郁飞尘身上的气息晦暗又疯狂,将发生的事情不可预料,而祂自然反抗挣扎。 “你动不了……”郁飞尘哑声说,他的手指顺着神的上臂向下摸索,要寻找祂的手指,却触到五根纤长的手指紧攥着那条沾满他鲜血的藤蔓,微弱的力量在神与它之间交换。 郁飞尘的耐心消耗殆尽。 他当然知道祂想做什么。 藤蔓还没有长成,那点力量不足以让神能反抗他,不足以让祂离开这里,却可以让祂稍微改变自己的状态,回到减少了几岁时的少年样子! 强硬地抻开祂的手指,将藤蔓从祂手中拽出,空间划开一道漆黑的裂缝,下一秒藤蔓就被丢入裂缝之中,被关在这座殿堂之外。 祂的目光离崩溃似只有一步之遥,喘息急促但仍一语未发,好像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和他说话。 “别想再用这些手段……我看够你那副样子了。”郁飞尘扣住手腕把祂按在床榻之上,流金般的长发在主人的挣动间凌乱地散了半床,如同被碾碎的月光。 不是纤弱的少年,不是温雅的神官,也不是教皇、主教或长官。这是永昼主神的本貌。 因全部子民的狂热爱慕,神明将外表定格在此状态。 这是祂完全成年,道路已定,神力与领土皆至巅峰时的身体与容颜。一张如正午日光一样盛美浓烈的面孔。神是完美的化身,是对一切溢美之词的终极定义。这样的神明在圣洁庄重之时凛然不可仰视,而在一切表象都被撕开的此时,只有濒临极致,几乎行将毁灭的纯粹美丽,只看一眼即会陷入永世的癫狂迷乱。 郁飞尘明白,方才神要将自己的外表变为少年时候,是因为祂对一件事心知肚明:他一直以来都更偏爱与少年形貌的安菲相处。 郁飞尘承认,对少年时的安菲,自己的确有诸多爱护纵容,绝不会像这样对待。因为他从不愿把对方看做永昼主神,他不喜欢神。 但另一件事,祂一定不知晓。 从第一次听闻他人对神明的赞美之时,对于“永昼主神”这一名称,以及这名字背后属于真实神明的一切本相——他都只有无尽敌意与无限暴虐阴暗的欲望。 那吸引他的,诱惑他的——使他的目光久久追逐,久久仰望着的,一切的起因和根源,从来不是忠诚。 他若生为骑士,必要刺死君王。 他若生为信众,必要埋葬神灵。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 而现在,神明已落入他的缚网。 在这深渊地底。 连灵魂背面的燎原烈火都淬满剧毒。 四肢与脖颈都有锁链紧扣,它们只随郁飞尘的意愿绷紧或放松。身体已全部不由自己掌控,本源再度被暴君的力量侵入。 连亲吻都带着凶性。 那不像要触碰祂的皮肤,而像是要品尝祂的血肉。 主神的一生都在等待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湮灭永夜,可郁飞尘没有让祂在天平前死去。然而,此时,此刻,光怪陆离的知觉里,祂却仿佛看到永恒的长夜赴约而来。 走向混乱、终结、与毁灭。 视野一度模糊,神明失神地看着穹顶精美圣洁的创世彩绘。 郁飞尘听见祂说出几个断续的音节。 他看着祂的脸,看见祂涣散的瞳孔里映出创世之时的图案,神情是近乎迷惘的哀伤。 郁飞尘听清了。 那竟然是一句请求。 “不要在……这里。”祂说。 郁飞尘第一次认真的环视这座他一踏入就觉得熟悉的殿堂,心中并未追索到明确的答案。 “这里——是哪里?”他捞起神明的腰身,带些兴味地看着祂的眼睛,那是雾中无望的湖泊。 神明带血的薄唇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祂没有说,但郁飞尘会代祂说。 沉冷晦暗的眼瞳里,连笑意都骇人——他根本没有停下。 把神的身体拥入怀中,让祂伏于自己的肩头,贴近祂的耳畔,情人间的密语也未必会有如此亲密的姿态,说话的语气却像是非要见骨见血才能满意。 “总是忘记问你,冕下。”他说,“为什么一直那么相信我会按你想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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