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郁飞尘相信祂。 正如他此前也相信,安菲不会真的被操控,成为迷雾之都的提线木偶。 他相信,祂能掌控这一切权柄和力量,能彻底战胜迷雾之都,不留下丝毫隐患。 祂会永远清醒,永远理智。纵使身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纵使,祂总是会流泪。 祂依然是永夜中不可战胜的神明。 这就是安菲。 骑士会选择他所效忠的君主。 而他也终会领悟,谁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主人。 如果此刻还有人有余力把目光从永昼主神的身上移开,看向一旁——他会看到,在这万物崩解的时刻,主神身畔的那人,看向祂的目光,如此平静而温柔。 那人是谁来着……? 哦,看力量之间的关系和结构,这好像就是那位主神的本源。 不愧是最强主神,连本源都这么与众不同。 ——头好痛! 力量对抗的强度层层攀升,已经到了极度恐怖的地步,这里的所有人都面露痛苦,连永夜中悄悄旁观的众位主神都感到那股可怕的压力—— 下一刻,整个永夜,倏然一静! 所有世界、所有国度,一切声响和动作都寂静了一霎。 然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璀璨华美的金色光芒,自迷雾漩涡的最中央陡然盛放! 眩目的光亮,如同创世时的光明,席卷整个迷雾的世界! 安菲的双目闭上后再度睁开,原本的灰色已尽数消逝,回归到圣洁纯粹的金碧。 那一刻,所有震颤与崩毁都停止了。 而正复生到最后关头的迷雾之都子民停止一切动作,木然朝安菲的方向望去。 金色的脉络在迷雾之都各处蔓延,这颜色没有人陌生,它象征着永昼主神的绝对统治。现在,它已在迷雾中亮。 于是郁飞尘知道,迷雾之都的存在已就此落幕。 它本意是用往事击溃安菲的精神,然后借祂的意志驭使郁飞尘的力量、接纳“审判”的法则。 集齐这三样至高的权柄后,它就可以复生自己,重现世间。 却不知道,那人的意志已无法用往事来磨灭。 在沦为傀儡,被锁链贯穿心脏,被迫容纳“审判”力量的时候,安菲仍存留一线清醒。 最后时刻,祂决然挣脱控制,不仅将“审判”完全纳为己有,还以锁链为媒介,与迷雾之都的意志搏杀,最后反向控制了整个迷雾之都。 现在,迷雾之都已全部在祂的掌控之中。 至于痛苦、爱、罪孽、赎罪的道路、祭坛上的鲜血……那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也许只有神明自己知晓了。 “我赢了。”安菲微笑,松手。 锁链失去一切反抗的力量,无力垂落,原本缠绕在他身上的其它锁链亦纷纷断裂落地。 胜败已定,只有疯狂无望的尖啸从四面八方响起。身披长袍的祭司身影在天边若隐若现,金色的光芒中,它们在挣扎质问。 安菲平静地注视着它们。最后,他开口。 “我知道,你们的权柄是‘审判’。” “但是,谁——给你们资格审判我?” “我会痛苦。因为我曾爱过你们所有人。” “但我不会沉沦,因为世上能审判我的已经只有我自己。” “我要说,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成千上百祭司的虚影自天空向他扑来! 安菲只是低下头,俯视圣山之下的无数子民。那些人们看着他的目光由呆滞而仇恨,由空白变得可怖。强烈的情感迸发而出。 为什么? 为什么守护我,又遗弃我? 为什么救赎我,又毁灭我? 安菲伸手向他们。 “要记得一件事,我不是救世主,我是永昼的主神。” “我也不是你们的神明,我是你们的主人。” “至于你们……” 耳畔响起遥远的、带笑的嗓音,是漫长时光中,一位总是爱笑的女祭司。 “小主人,小主人。” “小主人,拉手指,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我啊,会永远爱你。” “你啊,也要永远爱我们,好不好?” 祂抬起的手,虚虚落下。 所有人的身体,刹那间纷飞如尘埃,哭泣尖笑陡然响起。 已复生的原野、山川、河流,重归迷雾。祭司们的身影化为虚无。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尘归尘,土归土。 那一刻,郁飞尘注视着安菲平静的侧脸,如见到一座历经万古的神像。有些陌生,但本该如此。 神明有许多张面孔,有的欢笑,有的流泪,有的稚弱,有的坚毅。有的仁慈,有的淡漠。 圣山自诩了解小主人的一切,因此可以将他操纵于掌中。但当年的他们所了解的,也不过是神存在于世的众多表象之一,那是真的,但不是全部。 神明的内心如同海下的冰川,人的目光无法窥其全貌。 而祂要做的事情,最后都会做到。 微微仰头,感受着力量的回归和注入,又将其中本属于小郁的那些放回去。安菲的目光在迷雾中久久停留。 刹那之间,迷雾之都回到原本模样,没有光明,没有希望,鬼影幢幢,死去的怨灵盘桓游荡。 一切力量尽归于主。 最后一截人眼锁链也从天空中当啷落地。 它们落下的地方,灰雾涌动,最后,呈现在那里的,是一尊十几人高、灰黑色的巨大锁链天平,其上布满狰狞的人眼雕刻。 天平古旧而残破,两端晃动不止,摇摇欲坠,似乎还在勉力维持着世间的公平。 然而光阴流逝,万物变更,善与恶又怎会有永恒的准绳? 最后,天平向一端颓然落去。 安菲伸手触碰它,擦拭着其上的尘埃。 天地之间的压力终于撤去了,苟延残喘的其它人也终于能动弹几下。 ……那位永昼主神,似乎没有归还他们本源力量的意思。 迷雾之都是想害人然后咎由自取,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错在不该鬼迷心窍,蹚进这趟花样百出的浑水。谁又敢去向祂讨要自己的力量呢?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不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力量归于这位主神,还看着祂伸手抚摸着那座锁链天平。 经历了这一切,任何一个还有脑子存留的人都知道,那是迷雾之都赖以生存的核心,蕴藏着无上权柄,甚至会关联着整个永夜最终的奥义与规则。 克拉罗斯赞叹:“文森特,看见没?这就是最强大的神明权柄,一切法则的起源。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那张羊皮卷?上面有一个三角图案。啧啧,权杖、长剑都可都是居于它之下。” 墨菲只是继续抽他的卡,喃喃道:“为什么……会一样?” 郁飞尘走到安菲身旁,安菲示意他看天平。 “这就是那份权柄的具象。‘审判’只是它外在的能力,它的本质是‘法则’。万物皆依创世之时的法则运转。” “只是,”安菲说,“和我上次见到它的样子很不一样。” “以前是什么样子?” “也是锁链天平,但是要圣洁得多了。它被放在辉冰石高台的正中,沐浴着日光,是铜金色,上面雕刻的都是一些神圣的符号。” 郁飞尘观看现在的天平。 这东西现在看起来确实和“神圣”这个词语毫不相关。通体漆黑,遍布扭曲人眼的花纹,散发着无尽的邪恶。 “而且……”安菲无奈地一笑,晃了晃天平上的锁链。 它就像世间一个寻常的器物一样,随人的动作而晃荡,哗啦作响,然后渐渐停下。 在本源世界里,郁飞尘清晰地看到,安菲的意志正尝试支配它,而它不为所动。 安菲无法使用它。 “你试试?” 郁飞尘接过,尝试用力量驱使,但它却不属于他能控制的那些力量之一。 再用意识沟通,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你也不能,对吧?”安菲接过天平。 无数灰色的幽灵像蝙蝠群一样环绕着圣山,那些已死之人的残念还没有散去。 “不走吗。”注视着它们,安菲轻声说:“离开这里,到有新生的地方。” “或者,在等我为你们举行一场安息日的庆典?” 它们依然注视着他,风中递来压抑的喃喃低语,依旧满怀恶意。 安菲看回那座天平,意兴阑珊地叹一口气。 “小郁,我想它已经异变了。”
第277章 暴君 安菲的目光看过天平的每一寸。 “很久前, 迷雾之都最初现身在永夜的时候,就有巡游神告知了我这个消息。那时我就知道,我的故乡还在。” 安菲望着它:“永夜中, 没有世界能够在经历这样漫长的时间后依然存在, 唯一的解释是, 他们始终持有天平所代表的权柄,并且能够恒久地使用它。” “这样的权柄, 尘世里的人无法掌控。在我走之前,即使是老祭司也只能短暂地使用几秒钟。那……在我走后,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用什么才能掌控它?” “现在, 看到它变成这个样子, 我想, 那种东西是仇恨。” “因为对我的仇恨, 祭司和故乡的所有人,聚集成为了一个整体的存在。只有这样,他们的存在才能超出人的界限。” “然后, 这个存在用过分强烈的执念强行掌控了‘裁决’的力量。” “这样以后,它就能以自身的存在为正确,我的存在为罪恶, 用‘裁决’延续着整个世界的生命。” “这样的运转持续太久了。所有人的仇恨堆叠在一起,也太过强大了。最后, 他们内心的愿望也污染了天平本身。所以,你和我都不能使用它。因为对于天平来说, 我们是敌人。” 郁飞尘的目光落在安菲身上。 直勾勾的, 像藏着比迷雾更深的东西, 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自从进入迷雾之都, 小郁越来越多地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 “我和你?”郁飞尘:“你离开了故乡, 所以不能用。我呢?” 郁飞尘并没感到迷雾之都有多么仇恨自己,它只针对安菲。 而在他已知的所有过去里,自己并没有背叛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也会像安菲一样碰不到天平的权柄? 郁飞尘:“还发生过什么?” 安菲:“没有区别。” “什么?” “我是说,我做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都没有区别。”安菲的目光向下看。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他们两个人的影子隐在同一片黑暗中。 “不久前海伦瑟问过我们一个问题:你们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人格。” “我是说——当作为力量的你,决定信仰作为意志的我,我们两个人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还会有什么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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