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赛亚活动着仿生机械关节,掀开遮挡着出口的塑料片,动作间,他身着宽松背心而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收缩自如且优美,从外观上与人类别无二异。 既然这样,他心想,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有人在通过减少电子设备的数量,尽可能地逃避城市方舟数据塔的追踪。 城市方舟数据塔是白塔实验室名下最先进的数智系统,扎根在光明城每一根数据线里,顺着网线,方舟系统像无处不在的鬼影,监控着人们的一言一行,人生而被监控着。从出生到死亡,绝不允许脱离数据塔的监控,成为光明城的不确定因素。 为个人隐私而抗争的反抗游行队在下城区生生不息,然而对AI科技上瘾般的依赖以及数据塔本身对生活的全面渗透性,决定了城市方舟数据塔以及白塔实验处将永远是赢家。 塑料摆帘落下的瞬间相互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弥赛亚前额湿漉漉的头发黏在眼皮上,遮挡了一小部分的视线,左手边有一个由铁板搭建起来的简易楼梯,台阶只有堪堪半个脚掌的大小,简陋而可怜地依附于墙面。 楼梯尽头的二楼房间,一阵幽幽莹莹的电子蓝光从半开着的房间门口溢出。 弥赛亚偏头,眼神不错地盯着那束蓝光,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倒带一般在脑海中回放,幻灯片一样的回忆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闪过,猥琐的嫖客、被强制占据的神经、怒骂、对峙……延迟之后的画面逐渐暂停,不知是不是错觉般地停留在某个片段上就那样反反复复地播放 ——昏暗的房间里,他的意识好像刚从幽暗的湖底打捞出来,作为性偶的他以及再难以谈及尊严,凌乱的床上他姿态不雅地瘫倒着,唯一的光源从门口传来,刺痛了他廉价的视觉感官接收器,他慢半拍地偏头向门口望去。 那人站在光里,一头长长的,绸缎般的黑色秀发垂落至他盈盈一握的腰间,被黑色皮带扣紧的腰部倚靠在门框上,他完美的侧颜在门外灯光的映衬下好像一副光影的绝妙艺术品,他并不言语,只是偏头静静地望着自己,一双桃花眼眼中的情绪却异常的复杂,恍若被晕上了世间一切的感情,眼神悲悯。 只见他缓缓抬起右手,随着一声响指,弥赛亚的头一阵剧烈的疼痛,一些零星的画面和片段宛若撕裂时空而来,生硬地出现在他的脑中,就好像机械故障一般画面扭曲变形,伴随着“机械故障”的提醒,他突然泄力撞在身侧的墙面上,透过RGB色彩分离损坏的画面,他看见…… ——阴沉的天色,连绵不断的小雨,无边无际的垃圾填埋场,仿生人的尸体一具累着一具,堆起来好像小山一样,不远处有正轰鸣工作着的机器。 画面突然闪动了一下。 画面再聚焦……是一个人类小孩。 极瘦小极瘦小的一个人类小孩,蜷缩再自己面前的角落里,他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头埋得低低的,颈部以及身上所有皮肤可见之处,都布满了骇人狰狞的伤痕,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皮开肉绽的伤口钻入,消失在红肿的伤口深处。 他那么小,在阴冷的风中,不知死活。 弥赛亚一阵迷茫地注视着这个人类小孩,他头部有一股钻心的疼痛好像要把他的头敲裂一般,弥赛亚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的记忆片段,还是无良义体医生把自己脑袋钻开,顺走了原装的大脑芯片,给他塞进了个不知道经了几手的破烂。 他迟疑着伸出手,然而就在堪堪要触碰到那个瘦小身影的刹那,一切幻象宛如加速逝去的幽魂一般骤然向他远离,连绵的雨滴忽而停在落地的前一秒,画面中的一切都忽然静止在了一刹那,下一秒如同万千道银线,向远处的一点飞逝,消失在了一片虚无中。 与此同时,他眼前的一切重新归位:破烂的修车厂,简陋的楼梯,二楼半掩着的房门。 四周一片陌生,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或者说,在吸引着他缓缓踏上这段看上去连一只二百来斤的机械狗都不一定能兜得住的破金属片扶梯,他脑袋昏昏沉沉的,时不时有一阵锐痛刺激他的头脑,宛若被一道闪电恰恰击中一般。 弥赛亚沿着楼梯跌跌撞撞地上了二楼,他一只手死死地抠着楼梯的扶手,听见有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曼德拉不在伊甸园,那他能在哪儿呢?”希伯莱倚靠在一把破破烂烂的滚轮转椅上,双脚叠放在面前的操纵台上,与手相水平的位置处一个虚拟屏幕展开着,他正噼里啪啦不知道在操作些什么,“你看,他的生物信号定位,最后只能定位到伊甸园。”他轻轻触击屏幕,忽然另一个巨大的虚拟屏幕在空中延展开来,代表信号的小红点正闪烁着。 “如果不在性偶会所,那他到底还能去哪儿……以他那种身份,就算真想逃去哪儿也是不可能的吧。”他一只手抵住太阳穴,好像在苦思冥想,“BID昨天晚上的行动,会不会有几成是白塔实验处也在借他们的手找曼德拉啊?” “靠……要真是那样我们可得抓点紧了。” ——“喂,观灵!你有没有在听我分析啊?” ……观灵? 名字闪过耳边的刹那,弥赛亚就好像有什么感应一般不由自主地侧过身,透过那道浅浅的门缝,向房间里探去。 冷不丁地,他对上了那双记忆中的桃花眼,然而此刻却冷淡得好像一尊不带任何感情的雕像,眼睛正分毫不错地盯着自己。 他惊得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后腰一不小心撞上了楼梯的扶手,难承重负的水货楼梯发出“嘭”的一声,弥赛亚一阵闷哼。 房间内一阵小动静,希伯莱闻声一个激灵放下双腿,虚拟屏幕突然一下消失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与弥赛亚相对视的一瞬间,眼中难掩嫌恶之色。 ——“观灵。” ——“看来你捡回来的东西醒过来了。” 弥赛亚后腰紧紧贴着扶手,屈身仰视着希伯莱,眼中充满戒备地望着他,好像暴露出本性的动物一般,气氛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观灵的声音从房内传了出来。 “让他进来。” 希伯莱闻言显然愣了片刻,他难以置信地回望了一眼,又望向了弥赛亚。 “什么?”他问。 “我说让他进来。”观灵透过希伯莱望向弥赛亚,忽而又收回自己的目光。 希伯莱闷闷地哼了一声,眼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兀自转身,气鼓鼓地坐回了转椅上,冷眼看着弥赛亚,“观,仿生人本质上都只是会执行命令的机器罢了。” “直接对他下达命令。难道还要我去请他?” 观灵没有回应希伯莱,而是缓步走到房间门口,他的秀发与衣摆在步伐间被带动,停在门口的那一刹那仍微微摇曳着。 他自上而下地望着弥赛亚。 对上观灵的目光,弥赛亚眨了眨眼——这并不是一个仿生人的生理需求,而是一些为了让他们更“人类化”的一些程序。 与其说这是人类规避恐怖谷效应的方法,倒不如说这是仿生人讨好人类的小手段,应该和小狗看见人喜欢摇尾巴也差不多。 然而这只是徒劳,对于反仿生化者来说,仿生人的存在就是科技狂潮下对于人类劳动者生存空间的无限压榨,而这些基于人类拙劣的模仿,只会使他们更加厌恶仿生人罢了。 俯视。观灵望着他的目光深不可测,就连仿生人所配备的情绪分析系统难以发挥作用,他的眼底如同一汪深潭,轻声道:“你好,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说着,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他微微低垂着的头,五指缓缓插进他的发间,犹如在抚摸一只温顺的绵羊。他轻柔地抚过仿生人的后脑勺,人造的复合材料仿生头骨形状饱满完美,观灵的手顺着发顶一路向下,停留在弥赛亚的脖颈间,柔软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过敏感隐秘接口 ——“让我进去。” ——“让我进入到你的大脑里去。”
第4章 谈判 接口处摩挲的手指指腹柔软,动作犹豫试探却莫名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弥赛亚的仿生肌肉组织在人造皮下克制着颤抖,他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头颅,好似一头认了主的野兽——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希伯莱见他没有回答,翻了个大白眼,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就说了别问——别问!直接把他的内置系统黑了,我们不是想怎么查就能怎么查?” 他挪着屁股上前,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表示亲昵地钩住了观灵的脖颈,眼睛死死盯着他放在弥赛亚颈后的那只手,似乎颇为介意。 观灵没瞧他,目光沉静地望着弥赛亚,“那太慢了。”他轻启双唇,“不仅是仿生人自身的安全系统,还有伊甸园的防卫系统,曼德拉身份特殊,我们必须尽快借助弥赛亚的身份进入伊甸园的内部系统,获得曼德拉的位置信息,越快越好。” “弥赛亚。”他轻声唤道,“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们的工作将会很好开展。” “仿生人有世界上最先进的利弊平衡系统。”希伯莱箭局势僵持不下,讽刺地轻笑一声,仍旧试图说服观灵,“你要他把脑子打开,让你进去胡乱搅一通,完事儿拍拍屁股走人,他们这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弥赛亚,“——利益机器,根本不可能给你权限。” 对于仿生人来说,系统里的数据就是他们的一切,或者换句话说,他们的存在本身即是超维数据的集合,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个仿生人的主体系统都有多重防火墙保护着。 交出系统权限的瞬间,仿生人的意识也将陷入沉睡,无法再对本体有任何的掌控,要他们将接入数据权限交给别人,无异于人类把自己的脑袋交给别人,宛若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观灵,就按照我说的做吧。”希伯莱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好像这是某种最后通牒一般,“你也明白的吧,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的弥赛亚已然低垂了许久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他双眼直直地望着观灵,眼中居然好似有一种可以被名为坚定的东西,他们对视的瞬间,弥赛亚开口,“我可以给你。” 希伯莱闻言一愣。 “我可以给你我的系统权限。”他的眉毛紧压双眼,显出一股阴狠的样子来,语气却是商量的,“但是我有……我有两个条件。” 观灵语调上扬,“你说。” “第一,”弥赛亚身子微微向前倾,几乎就要贴上观灵的胸膛,“不论你们要查什么人,要调取什么信息,最后要去哪里都带上我。” 他觑着观灵波澜不惊的眼神,一边疑心他到底是不是人类,竟能这般毫无情感波动,一边又试图从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估量着自己的胜算——逃离伊甸园,他已经是万幸,然而以他这种身份,若没有归处,被BID抓住送去销毁站已是万幸,却更有可能被一些黑市贩子抓住送到义体医生那里,把他整具身体都拆解开来,按零件贩卖给需要义体改造的人类,彼时他可能意识仍在,却感受着身体被解离的七零八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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