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小时候的梦魇,伴分离症状出现的幻听,自言自语的人格解体,过度警觉和睡眠障碍……按照DSM-IV-TR的诊断标准,原先的标准D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标准F。具体还需要根据DSM-5对照观察半个月。”容岐说,“池淮左的死亡对他影响可能比我预计的更大,暴雨会激发他的PTSD。” 沉疴如山重,安澜娅本来想向容岐描述刚才自己看见的池竹西,可那样似乎只会将本来就糟糕的情况推往更极端。 容岐已经按照最坏的设想在打算了。 “之前我建议过,你应该和他聊聊。”容岐说。 “……我以为他已经变得正常了。” “如果你和他当面聊,请务必不要使用「正常」这种词汇,非常伤人。” “我知道。” “你知道,却没打算找他谈。” “那还要我怎么办!”安澜娅突然抬起头,语气冷硬,“我儿子死了我就不难过吗?你要我照顾他的感受,他呢?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卖弄悲伤?” 她的语调越来越高,“看看他,一副你们谁也不在乎池淮左的模样。他在指责谁?他怎么就不能想想,我看见会不会难受?我立刻停掉画展回国和池樊川那个杂种废话是为了谁?是为了我吗?!” “所以你其实很难过,也在关心他。”容岐的声音如注入炽铁上的凉水,一下子将安澜娅有些激动的情绪浇灭了,“可你却选择用他最无法理解的形式表达,这是你想要的吗?” “别问我……”安澜娅捂住脸,“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了。” “那我换个问题,你觉得你的小儿子很脆弱,对吗?他好像随时都可能被一滴朝露击溃,你不理解他的敏感,你认为他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懂事听话,不让人操心。” “我知道他在生病……” “池樊川的秘书下午找我。”容岐突然说。 “找你?”安澜娅愣住了。 “他们查到我和池竹西的关系,但是似乎并不单纯将我看作竹西的心理医生。池樊川的秘书开出这个数,让我劝你放弃争夺池淮左的股份。”容岐比了个数字,“我解释了我你的关系,那位秘书小姐不以为意,说如果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的话就更应该帮他们了。” 安澜娅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打算,气得肩膀直抖:“那个无赖,你……” “如果池竹西是个女孩,我可能会以‘诱导未成年建立违反职业道德的情感关系’被池樊川投诉至心理咨询师协会,再严重一点会直接上法庭。”容岐无奈叹了口气,苦笑,“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这一行,敏感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怎么敢! 安澜娅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焚烧着,像猛灌了一碗辣椒水想吐似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烤灼的刺痛。 “我说这件事没有别的意思,这么多年,这早就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我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放弃池竹西。只是安澜娅,池樊川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比我要清楚,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做什么,能不能稍微,哪怕只是稍微考虑一下池竹西呢?” 安澜娅沉默着垂下头,默默看着桌面的文件,那些声音跨越十几年萦绕在她耳边。 “想和我离婚?认真的?你能承当后果?” “是不是我们太久没见面了,才会让你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别哭,娅娅,别哭,你不是爱哭的人。儿子就在隔壁睡觉,你不想让他们起来看到什么的吧?听话。” 那时候她总是看着房门的位置,眼泪断了线一样流,直到她在门缝看见了池淮左暴戾的眼神。 和他父亲是那样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安澜娅和池樊川的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手持娱乐帝国的男人自然知道怎样可以轻描淡写地毁掉一个女人,可最后他没有那样做。 自然不可能是因为良心发现,也不单纯是因为为了离婚签署的保密协议,留在那里的池淮左做了什么,安澜娅很清楚这一点。 可她不敢过问。 她用事业为理由,蜷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但现在到了她不能不过问的时候了。 “他不能总是如愿以偿。”许久,安澜娅低声说,“至少这一次,我会保护好池竹西。我会让池樊川想起来,在认识他以前,我也是站在RISD作为研究生代表致辞的女人,我也是……” 她哽了一下,声音轻到宛如自言自语,“我也是一位母亲。” 容岐看着她:“池竹西怎么办?” 安澜娅摇摇头,却不说话了。
第14章 “你看起来就像打了整晚的Apex却没能吃到一把鸡一样。”夏实诚恳地说。 池竹西背着书包,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服务生小姐姐将他带到靠里的位置,这里被绿植隔开,周围没什么人,只有穿着毛茸茸白色外套的夏实。 池竹西坐到她对面,摘下黑色围脖,露出白净的脸:“我不玩Apex。” “哦,我忘了,咱们年龄差那么多,肯定有代沟。我大学时候恨不得每天拉着兄弟一起追逐电竞梦——”夏实咬着饮料的吸管,砸砸嘴,“那你平时玩什么?动物森友会?” 池竹西:“五年高考三年磨砺。” 夏实:“…………” 夏实:“你这爱好是不是太养身了?” 池竹西:“谢谢?” 夏实痛心疾首叹了口气:“算了,五三就五三吧,挺健康,要是脸色也能这么健康就好了,看你的样子我都有点怕拿不到尾款还得倒贴果篮钱去医院看望你——桌上二维码扫一扫,点点东西,不然等会儿店员就来催了,帮我把我的那份也付一下,谢啦。” 池竹西:“……” 就在他给自己点上一杯苏打水,并将夏实那杯怎么看怎么不值四十块的天价饮料一起付款的时候,夏实又转了转眼珠,说:“定金付了吧?要是想白嫖我扭头就走啊!” 说到定金,池竹西从书包里掏出一份签了字的文件,这是王邱和夏实需要的委托书,本来约好当面交给王邱的,但对方似乎有事,只有夏实来赴约。 接过文件,夏实看也没看就放到一边。她清了清嗓子,自信发言: “法律层面的事用不着我俩操心,有王律在呢。瞧瞧我,简直突出一个尽职尽责,这一周没拿到委托书也没闲着,提前托人拿到了亿点点可能有用的资料。咱从哪里开始说起?” “都可以。”池竹西轻轻说。 夏实这人很神奇,看起来是个被金钱蒙蔽双眼的堕落人士,抠门得要死,还满嘴跑火车,但干活异常高效,在调查方面完全担得起王邱的那句“可靠”。 她一开口就抛出了一个惊天炸弹。 “你知道池樊川家暴的事情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夏实在问出这句话的表情和问他“你平时玩什么”的时候一模一样,可现在池竹西的心却乱得彻彻底底。 他试着仔细回忆池樊川,却发现他在自己记忆中完全是一个用公正的正楷字体印出的“父亲”符号。脸是模糊的,说过的话是模糊的,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和这位父亲有过交流。 但如果说池樊川家暴……他贫瘠的想象力无法构建出那个画面。 池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掌握着娱乐版图的雄狮,常青市十大优秀企业家,常青市经济十年商业领袖 。他身上的无数光环很容易和“忽略家庭”或是“感情淡漠”挂钩,但家暴…… “当初安澜娅也是因为这个和他离婚,差点闹上法庭,后来庭外和解了,很多人都以为是财产纠葛,但安澜娅递上去的材料里写得很清楚,为了离婚,她甚至愿意净身出户。” 夏实开始骂骂咧咧。 “这逼男的还真有两把刷子,要不是我有铁子是……咳咳咳。总之,可能是怕被打击报复,或者是别的协议,安澜娅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要知道如果细算池源的年龄,池樊川绝对是婚内出轨,但凡找个靠谱的律师,这个逼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你连这个也能查到吗?”池竹西的声音有点颤。 夏实笑出一口白牙:“小弟弟,夏实的实是实在的实,找我,保证物超所值。” 池竹西却笑不出来:“那池淮左……” 提到池淮左,饶是夏实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收敛了表情。 “王邱大学是池淮左室友,按理说了解得应该比我多。但我问起王邱,他也说不清楚。池淮左这小子藏太深了,从来不提自己家里的事。也只是偶尔才像个傻狗一样心心念——” 夏实的话戛然而止,目光在池竹西脸上晃过两圈,半晌后才继续道。 “但是你想,池源那个傻子一看就没挨过揍,蔡闫倒是看不出来,但家暴的败类会再婚后就重新做人吗?我看难。” 一瞬间仿佛有暴雷凌空炸响,池竹西想起了池淮左的日记。 「3月5日/阴」 安澜娅说我是在逃避,我骂了她,我好卑劣,明明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7月26日/雨」 我好恨他。 …… 那个声音说过,【他恨着你呢】,池竹西当时的回答是“我没做错什么”。 因为他的病情而产生憎恨在池竹西看来是很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永远记得那几年压着脾气哄他的哥哥,即使在分别的最后一刻,那个身影也高大无比,承诺着他们永远是兄弟。 这也是后来池淮左突然对他不理不睬,他无法理解到难过的原因之一。 可如果不是延迟的埋怨,而是被迫承担池樊川的家庭暴力时产生的感情呢?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毫不知情,甚至可能产生怨怼,不理解。明明你才是走上平静生活的那一个。 凭什么? 我凭什么承担这一切,母亲的不作为由我承担,弟弟的未来由我背负,明明我只是比他先出生五年,就一定要担下所有责任吗? 池淮左的恨意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他或许没有后悔,但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保持一颗赤.裸裸付出的真心。 他应该恨的,这是他的权利。 池竹西高兴又难过,他似乎找到了池淮左选择和他分开的原因,也找到了池淮左这么多年不理睬自己的原因。 他没有被抛下,他不会被抛下。 夏实把玻璃杯放在桌面,上身前倾,探出手在池竹西眼前晃了晃:“喂,想什么呢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要难过偷偷难过行吗,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个。” 见池竹西抬眼,她收回手,压低声音道:“是啦,我就是冷血无情一女的,但是侦探就是要求真务实,你别有情绪啊,有情绪我也不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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