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古神飞升之际,都会被问许多问题,按照神灵不尽相同执掌责任,问题也各有千秋。 而作为司北方天域与天下千兵的勾陈上宫,答问飞升以后,在漫长的修行路上,还需要与各种神武的器灵战斗。令其一一臣服。 掌控武器的手,不能慈悲。 那些战斗都发生在第一阶天礼仪未定之时,野蛮而自由,每一滴血,都是擦去小我的水,每一道疤,都铸成走上神坛的铁阶。 但谁也不知道,代表天道与勾陈进行最后一战的,是一支笔。 用来写字的笔墨纸砚是最弱的武器,连游丝那样专司治疗的法器都可以轻易制服。而勾陈所要面对的那支笔,来自悲白宫,轮回殿。属于早已仙逝的存占大神。 所向披靡的勾陈用尽方法,也没能收服这支笔。 这位有着奇怪尊号的古神,完整的尊号叫做存殁口占二,从未有人见过本尊。 祂不知样貌,不知性别,不知习性。当时天上最爱说小话的灵曾说,存殁口占二这种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尊号,可能并不代表一个人。有仙娥就曾经看见过一对连体人从悲白宫出现,左生右死。右笑左哭。 但这位神官所掌的东西,所有神明都不会不记得。 祂掌命簿。 神族与天道是从属关系,所有的神明都需要服从天道,唯有存占半神半天道——所以才连形体都非常奇怪。当时仙箓钟上的名录刻去,都是存殁大神亲手修改。 回天开始以前,祂就为探秘而遁入有无处,一去不返。仙箓钟上的名字已经去除,但悲白宫的神灵台却从来没有灭过。 非生非死。 那支笔本身没有人见过,但与勾陈对弈的,是一个孩子。 这孩子年龄不大,不论说什么,都只会一个劲地咯咯笑。却能够挡住法自然剑的如倾剑气,堪称铜墙铁壁,百伤不近。 悲白宫上接青天,下临一段疏荡的清澈分流,雾淡水薄。据说庄老仙的鲲游来搁浅过——漫无边际的金色流沙从天幕飘洒而下,形如一座巨大的沙漏,一眼看上去几乎是震撼的。 轮回殿,就在沙漏的腰口。 其实只是一块露天的平台,光秃荒凉,如若游丝还有机会再看,必然会对这地方与心渊深处的审判台唤起一丝共感。 勾陈无可奈何地将那支笔赶到轮回殿中:“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笔婴咯然,声音格外清脆,仿佛那些普通的人族孩童,在长辈的逗乐中无忧无虑。 该怎么让一个根本无法理解“臣服”“听话”“神鬼”“不同”“爱恨”字眼的孩子,对你点头? 勾陈与它对视着,忽然掀起衣摆,在它对面席地而坐。 别类的“熬婴”熬着。那孩子起初只是非常好奇地盯着他,好像在神奇这个人的庞大,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是勾陈那种天然的亲和力发生了作用。它终于四肢着地,朝勾陈爬了过来。那种初生的纯真目光十分令人心软,被刀剑历练得几乎冷血的神明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何谓轮回?”将这软乎的笔抱在身上以后,勾陈心想。 那童初的笑却一下扫过耳际, 勾陈一顿,怀里已然成空。惟有掌心落下一支纯黑镂空的毛笔。精致却奇怪——似乎是一尊小小的抱魔之柱,由恶鬼被诛的惨象构成。 笔端有篆体刻着它的名字,掌控长命的古神就是用它在诸神的命簿上书写。 ——念。 记是记事,忆是忆逝去,思是思来者。 念,是念此刻,鲜活存在着的。无论何时发生,都鲜活存在着的东西。 譬如你我。譬如命运。 梁陈蓦地惊醒,天光刺眼,几乎割破视野。一边有个人手忙脚乱按住他:“别动!” 看清他的脸时,梁陈还以为自己没醒。 竟然是梁落尘。 旁边还有变回人形的徐晓晓,一脸忧色地看着他,几个大夫噤若寒蝉地站在边上。以及几个眼熟的面孔,武将居多——梁落尘几乎是把心腹都带了过来。 梁陈呼吸之间喉头还有血腥气:“落……落尘。你怎么来了?” 梁落尘示意,大夫立刻上前替梁陈把脉,行为之间,已经有上位者的不动声色。 梁陈有些五味杂陈,梁落尘便说:“皇叔,苏卿离京以前向我递过信。说是如若三日之内未回信,可直接动身。酲泉就是关键所在。” 看来这君臣二人,自有信任在。 人族的太医不知道从非人的梁陈脉象里诊出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煞白的。 梁落尘蹙眉正要问,梁陈挥手道:“不烦你问了。——是林暄引你过来的吧?” “林暄?”梁落尘反应过来,“那条蛇?” 一条蛇还有名字?谁叫? 但他马上想起来,一块石头也可以有名字。于是不语了。一旁曾经打过叛贼的霍严霍将军连忙上来,扶着梁陈半坐起来。 他脸色其实看不出什么,但从徐晓晓口中,梁落尘知道他现在心情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别院还是错汝那座肖似南桥的,不知道是不是人的错觉,总觉得这明媚不太真实。 很奇怪的沉默后,梁陈道:“当年朴素质卦我必死,我还笑他胡说八道,真是年少无知。” 那一卦算的是国运——准确来说是第二阶天的气运,但得出的结果却很无稽:因为这东西,居然跟一个人的生死紧关。 梁陈二十五岁出生日必死,此时,离他的生辰,也真正不过三日了。 真是妙算如神,胆大包天……连道衡,恐怕也不敢算尽吧。 这自嘲却没让任何人解颐,梁落尘道:“皇叔,当日……先帝,曾让你去过溪,说那里有回转之法。你找到了什么?” “清野。”梁陈心想,道:“苏视应该都说过了。” 明韫冰在那里设局,让藏在泥胎里的残魂回到正位,梦的残忍而久长,甜蜜又无望。 苏视当然说过,但梁落尘对古神明这种字眼还是有点不敢认。虽然梁陈已然气质大改,但一个人最初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最后一位祭神”就像他这个新皇陛下一样转换不过来。 “那不算什么转机。正神归位以后,我该做的事更清晰、紧迫了而已。”梁陈慢道。然后他谢绝了霍严的搀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 “王爷……您找什么?”霍严谨慎道,“虽然老婆跑了,但也不能为了睹物思人找人家留下的头发衣服之类的东西吸,好变态啊……” “……”霍将军这话一落,就见年轻的皇帝陛下和神明大人同时看了他一眼,梁落尘那眼莫名令人脚底发寒。 多嘴将军表示自己哑巴了以后,梁落尘则道:“皇叔,说到国师,我这趟来,也把他带来了。” “您说的是朴先生吗?”徐晓晓纳闷,“他不是……” 死了吗? 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应声出来,徐晓晓早注意到手里一直抱着一口匣子,这会儿才有点反应过来。小太监把匣子放在桌上,那竟然是一个精巧的机关匣,一个白胡子的机关师上前解锁,细小的榫卯开合了似有千百下,匣子才施然打开。 里面正是一个骨灰盒。 就在上古凤凰略微鸡皮疙瘩时,梁陈突然伸手,十分粗鲁地把一整排易安词集扒拉开来,无辜的书一股脑地在地上七零八落摔成一团。 他从书槅深处取出一个四方无缝的铜盒。 这东西应该是有什么术法封印,不难但刁钻。梁陈翻来覆去十几遍,指尖不慎被雕饰刮破,血才染上,只听里头机关开合,盒身就如花一般朝各个方向拓开了。 那瞬间整间屋子都如春风袭来,暖光照彻—— 四样东西从盒中依次浮出。 一枝梅、一口琮、一面镜子。是先前开天的三样信物。 第四样…… 梅是愁绪,琮是死亡,镜是自我,还有一样…… 梁陈抬手,将那把青铜鲁班锁接住。 回绝。 果然是拒绝—— 这把冰冷的锁就像那些饱受伤害的人,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落空以后,终于将敏感柔肠转为寒冰,因为真的是太多太多次看着自己心口轻盈的期望在地上打碎,而无人在意了。 那不是还年少时赌气的“我不喜欢你了”,而是真正心冷,从深处瓦解了发出愿望的源头。再也不求人了。 求人来爱,来关怀,真的很可笑啊。不是吗? 梁陈手指缩紧,那双沉寂又剔透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禁止靠近。 禁止靠近。 禁止靠近。 那是彻底的拒绝,不含一丝从前欲拒还迎的盼望。 ——他是真真正正地不想要了。上一次他说的时候,不是真的,这次他不说了,就是了。 有一个瞬间周围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线盲音,梁陈连徐晓晓的声音都没听清楚。最清晰的反而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声音: “正因为你这样说,所以我必须靠近。” 他非常、非常冷静甚至是切肤地想。 简直是一种自欺。 自欺中他回头,看见了那个曾经预言自己没有结局的人,已经成了一片飞灰,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算他人生死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 他记得朴军师非常年轻,总是一副志在必得、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实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如果能活到真的皱纹满面的年纪,当个塾师,也许也喜欢给别人家孩子判丁等吧。 明韫冰和他应该会比较聊得来,这个人喜欢任何姓朴的老师。 他收好这四种东西,但把那把鲁班锁拿在手里:“落尘,你听过轮回吗?” “释家的六道轮回?”梁落尘虽然不通佛法,但有个一心修佛的兄弟,虽然钻在法坛里不问世事,还是逃不过明争暗斗里被灌毒,估计小乘大乘,习并不精,因此还没修出对抗足两鹤顶红的金刚盾。 梁落尘道:“我一向以为那是糖水一样的安慰之法。有说因果业障,六道轮回,可我也没见到哪个特别恶毒的人死状格外凄惨,反倒往往寿终正寝。麻绳专挑细处断,倒是安分守己者比较辛苦,没见穷苦人除了乐天还有什么出路——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梁陈看了看他。 梁落尘会意,清退闲杂人等。徐晓晓看着梁陈的脸色实在害怕,跑去把大夫开的药端来了。那玩意不知是什么魔物,苦的要命,霍将军光是闻苦味都快要苦出眼泪了,而梁陈居然品蜜似的喝。 梁落尘补充道:“我来的前一天,还处置了一批打着轮回名头的骗子,——皇叔不会也信那些谬论吧?”说到这,他想起来此人似乎是个什么神,“神族都有陨落的一天,上神应该不会如此天真。” “不。不是释家的轮回。” 苦药入喉,连肺腑都因此而发涩,勾陈道:“是第一阶天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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