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已被染红了一大半,鬼帝正背靠着他微微蜷缩起来,凌乱的长发沾血丝丝缕缕地在身上黏出了一张血网。 梁陈脑子里万道念头刹那中断,只觉得脑髓都冻住了,什么“问罪”“赔人”都就地死去。伸手将明韫冰的肩头掰过来,只见他额角血肉模糊,那内侧墙上俨然一团血渍,显然方才那声响就是这么磕的,而且在梁陈读留书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 几缕发丝走在明韫冰脸上,像千年素瓷上的裂痕,一道道都惊心,裂开了叫人心止不住坠下去的黑。他额上那伤口一道灼眼金光一亮,显出了一枚纹路十分复杂的玉玺章印。 那刻印是叠在一起的,像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拿着玺拿明韫冰脑门当纸盖了个轮回,叠得根本看不清一个字。只能看到金浓得发红,而赤金色的光死死地烙在明韫冰额上,像融化的太阳一般流下来,烫伤他。 他密如黑蝶的眼睫倦倦地垂着,随着梁陈的一扯,有气无力地微微一扇。 不曾看他一眼。 血是哪儿的???? 那印记的光芒细线一般爬下来,伸入明韫冰领口,梁陈六神无主地一翻,瞳孔狠狠地一缩。 那些光线明明像没有实质,但却蛛丝一般细,亲亲密密地勒在每一寸皮肤上,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割出草叶一般凌乱的口子,又如有实质地赖在里头,互相牵连,互相拉扯,像有生命一样,彼此交织,形成千杂万错的网,罩在这具精瘦苍白的躯体上,将他残忍地割出千万刀。 这网格一拉一收,明韫冰就牙齿打战,溢出一身鲜血,像永远无法愈合。 血渗出来,把长发都打湿。 梁陈像一个离乡背井多年的人,忽然目睹了故乡的毁灭。 他一时无措,心慌意乱之下,揽住了鬼帝,让他半靠着自己的膝盖。 明韫冰碰到他,不知怎么,颤抖不休的身体像略有缓和,低喘了一口气。 鬼族的血比人的更冷,但会更多吗。 谁又知道。 明韫冰的手指搭在梁陈衣袖上,掐出两朵嫣红的花,偏头在他臂弯:“诸天……”声音断了,极痛之下拉扯地嘶哑,又瑟缩起来,双眉和牙齿都在不堪忍受地轻动。 梁陈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又不敢动又听不懂,只好倾耳,低声问:“什么?” 明韫冰却回不了了,那些光芒利刃一样往上剐,病毒般迅速传播,穿过锁骨爬上脖颈,冷汗浸得水光淋漓的苍白皮肤逐渐被漫溢的血覆盖,他像被关在一张恶毒的网里,渐渐地任由灭顶之灾淹没。 焦躁转眼要把梁陈扼杀,他试图动了动那“血奴契”,全无动静。 常人受难梁陈尚且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是他。 一阵风掠过窗口,很轻的踏足声。梁陈抬眸。 ――为什么有个更何况?又为什么非得是他? 石火间,一线念头穿过脑海,像长风终于吹开了十分沉重的纸镇,于是千年前落笔的爱意一息便飘卷在了晴天里。 一道苍老而突兀的嗓音道:“诸天神佛印。” 床帐一动,冷梅的风掀开两侧,露出了大亮的天光。 一地的狼藉里,有个穿烟灰色旧道袍的老者肃然而立。 这老者腰脊挺直,像永不会折腰,端正如松,脸上皱纹都如刀削斧砍,因苍老而垂下的眼皮压出了一双瞪谁谁怕的三角眼,面相略凶,但胡须与袖沿皆干净如雪,就像一棵为细草遮风避雨的雪松一般,于是中奇异般带出了点慈祥的气度。 有一点笑意装在那双端肃的眼睛里,矛盾又和谐。 梁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朦胧间有孩子哇的大哭声一闪而过,并不真切,梁陈蓦地一激灵,已猜出此人身份,脱口道:“朴兰亭。” 老头略微颔首:“有客自远方来,恕无远迎。” 梁陈自然一百万个警惕,何况徐晓晓的魂魄大概率是被此人取走,谁知道他会不会以此要挟什么,便说:“不敢。” 他掌心流光缓缓聚集,渐渐成长剑模样,却听朴兰亭先一步道:“吾无恶意,不须刀兵相见。” 梁陈眼中一闪,发现这老者身上的气是他从未见过的纯净,像雪山上的一层雾,然而又仿佛染了点很淡的胭脂色,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肯定不是人。 他未放下戒心,蹙眉间刹那光已经四溢而去,凝结成形八爪鱼一般凌空对着朴兰亭,好像一句不对,就把他五花大绑再绞个碎。 “……”梁陈一愣,才发现自己竟然照抄了渎神的模样,那光化成的荆棘与明韫冰的渎神一模一样,只是像从泥潭里捞上来冲干净了,变得有如神木。 朴兰亭的衣袂飘了起来,几乎融入雪里,他开口道:“鬼帝沉于离思湖百年,神魂迫散在三阶天,杳然无踪,肉身受三十三层天平劳两刑,其中平刑又叫诸天神佛印。” “百年前吾于人间游历,在流渡遇见鬼帝幻影,彼时他便是这形貌,两刑之痛,水浸可微缓,吾将这具躯壳沉在湖下,不想渐渐五十丈冰封,荆棘刺出,随后离思成了三层。” “流渡……” 那是梁陈的故乡。 “正是。” 梁陈其实知道。 许多平时里不干人事、为非作歹的恶徒,常常会有飞来横祸,或摔断了腿,或头上长个瘤子,或是一直偏头痛,这叫天诫,是上天给人的惩戒,对人轻,对鬼重。 一般都是一些小神去布诫,或在梦中,或在照水时,忽然浑身一激灵,恍惚间神明已历数了罪,回去便会头昏脑胀――但神陨时期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 神都没了,怎么诫,谁来诫? 自然鬼帝是恶贯满盈,但所有天诫里最重的也不过是天打雷劈,紫雷轰顶,神魂俱灭――怎么会有个诸天神佛印?再者神明一早陨灭了,又从哪来的诸天神佛? 梁陈脑子里有些混乱,又想到,鬼帝的幻影若是百年前被朴兰亭捡到带回了十叠云山,沉于湖底,当时的他就身受这种天诫,他的魂魄不在这里早就不止几年了。 再者,即使明韫冰是一场从千年前拖到现在未尽的惩戒,那么他又是为什么受了这听都没听过的两刑? 他为祸人间,不是已经有勾陈上宫以凛铁冽钉封死灵窍,在抱魔柱上身死魂灭了么? 但其实他不仅没死,并且更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两刑加身,更有什么大罪,又何至于此? 梁陈一瞬间想罢,蹙眉问:“为何我一碰那渎……那荆棘,离思湖就塌了?” 朴兰亭静了一会儿。 在梁陈预感不佳的心思里他开口说:“吾于此处千年,静候一人。” 梁陈眉心一抖,就看见这形貌很有风骨的老头膝盖一弯,就地行了个磕头大礼,道:“上神。” 梁陈差点跳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弹下去跟他对拜――主要是明韫冰的手还搭在他身上。 “朴老先生,”梁陈纳闷且心累,“虽然我也有点怀疑自己不是人,但我肯定也不是神――神陨以后三阶天中不存神道……您能请起吗?这样说话,本王委实害怕。” 好像下一秒就要抬上一个猪头来祭一祭了。 朴兰亭没动,然后那荆棘就把他扶起来,强行在已成废墟的小榻上扒拉出了一个位置,又按他坐下,还把歪在一堆废物里的茶盏弄出来,眨了两下眼睛,又把一个装着隔夜尘的缺口漏水杯递到他眼前。 “………………”朴兰亭好像这才注意到这满屋子好像龙卷风刮过的大造化。 一瞬间他眼中好像闪过一系列滔滔不绝的训话,然而又拼命按捺住了嘴。 梁陈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看这位鬼帝现在这样,怎么办?上药吗?还是丢湖里再泡一泡?” 听到“丢湖里”时明韫冰应声抬睫,好像是瞪了他一眼。 梁陈一吓,心想这还有反应的……又不知道怎么想的,遂摸了摸黏在明韫冰额头上凌乱的发。 谁知他一碰,那神佛印的刀伤就停住了,止在了脖颈上。 梁陈“嗯”了一声,往下摸去,那伤口一路兵败如山倒,退到锁骨,就像已经对臭不要脸的让步到一种极限,再也不肯退了――他自己倒是摸了一手血。 他摸了半天,才注意到明韫冰和朴兰亭的眼神,顿时缩手道:“我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脸红个屁。 明韫冰从昨晚起就像触发了什么……看梁陈的眼神一直就像老虎看羊羔,老鹰馋鸡崽,梁陈这会儿还觉得自己脖子后边刺痛,好像被人啃了几个牙印似的。 可惜那地方他自己看不到,只能当暗亏吞了。 这会儿好像是摸出了什么,梁陈被此人的眼神看得浑身都不对劲,眼睛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一缩手那刀伤又反扑上去,于是又只好按上去,打着一种“医者仁心”的招牌拼命地若无其事地占便宜。 朴兰亭抽了抽嘴角,只当做自己瞎了。 他顿了顿,说:“如今只能待它暂时消退,但此后会越来越频繁,至多百日,躯体便会凌迟溃散。浸水本就是暂缓痛楚,现在也没用了,离思湖中的冰阵是当年鬼帝真魂所施,用以骗过天道,暂躲最后一刀。上神破了他的阵,这种障眼法一次灵二次不灵。三阶天里,他是没有地方能躲过两刑的。” 不能的话,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梁陈的想法好像写在脸上,朴兰亭回道:“正是。” “找回魂魄有用么?” “当时吾遇鬼帝,其真魂就在侧,如若有用,他何不自己回来,反而远走。” 他又道:“上神,吾领尊命,在此收集残卷,如今您已归来,吾功德圆满。原想长留此境,但圣女将偶人混入义学,阴阳之序已经毁坏大半,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请上神收令。” 梁陈听了皱眉想:“阿弥陀佛,什么意思?” 好歹听到了圣女等字眼,便使用他那瘫痪了一大半的脑子开始艰难地琢磨起来。 大约这老头以为天赋异禀又英俊无比的他自己是只沧海遗珠的神明――认错了,他肯定不是。他祖上三代都是耕地的,大哥二哥倒比较猛,一个乱世里起事枭雄,一个日夜为国事操劳,其实他们倒更像神明。 大概因为血缘近,认错也不足为奇。 而圣女通过太虚阵走捷径把匪徒送入义学,原本梁陈以为是为了围杀明韫冰,但既然这地方因为她的横插一脚阴阳失序,就要毁灭,那么也许是一石二鸟。 但朴兰亭又说义学里有偶人?难道这地方也有“爱而不得”的事?偶人破碎可以召开太虚门送活人直入奈何天第一重,不用收到正式的玉鉴,但圣女却又可以把义学里那些半生半死的常鬼变成偶人?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227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