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群情激愤的人群,他看见勾陈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那眼神本该是非常冷静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样痛苦的时刻,上神那一眼却异常温柔。 好像在说,没有关系。不是因为这个。 但我怎么。 我不可能。 他没有动,从出生以来头一回脑子里所有的思绪盘算全部清空,就像被法亟按在无望涯暴打的那一百二十二天一样惊恐而无助,只能看见连绵的闪电一下比一下更狠毒地劈在身上。 好像是要疼的。但是又不是很疼。 因为他总是要看我。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每看我一眼,我都像从巨大的罪孽中被短暂赦免。 “杀了他!!” “杀了他——” 休息了一个多月的林瑟玉终于得以维持一天人形,跟他聊了几句就站在刑台下——双重保障来引那只鬼。 其实根本不用。 她一定会来的。 那是与魂契约定的人啊。 真的只有很喜欢,喜欢到恨不得死了,才会与你相契定。 你是否曾以为那是一种侮辱。 无形的刽子手扬起砍刀,凶狠劈下的刀锋每次居然精确地只割下一小片皮肉——比凌迟还要恐怖的刑罚。 那被凌迟割肉的人发出痛苦的痉挛,然而喉咙里连一声哭叫都没有,仿佛冽风刀雨中穿行而过的灵魂。 鬼哭,鬼哭迭起似层云顷刻覆灭! 四面大风狂起,吹倒刀架灯台,摊丛杨柳,惊起一阵哭喊。 劫火凶狠扑上,眼看就要将那暴风中心的垂死之人撕成碎片,然而就在那一瞬间—— “呼——!!” 烈火从密布垂落的屋檐凶猛焚烧,如两条咆哮火龙,刹那就吹开两条血路,所有人东歪西倒七零八落,混乱间甚至有人被活活踩死,那鲜红鬼气疯狂地扑杀百姓,转瞬就惨叫声不绝! 紫雷在天际涌动,似乎酝怒。 风雷四起间,凉气将刑架上的垂死者包裹,血红血红的如织鬼魅如一道沾血的修长红墨,幻落在他身边。神色癫狂极痛极伤。 “仲臣……”那容貌极艳的女子双手捧住爱人的脸,一滴一滴的泪坠在早就结起血痂的恐怖烙伤上。“仲臣,仲臣……”一声声的呼唤明明是那么不同明明是那么哀婉,却如同一道霹雳直炸在十几丈之外的鬼帝天灵盖上。 他恍惚看着那一双人,看着那伤痕累累的,面目全非的昔日爱人嗓音低哑地开口: “别伤人……引来天谴,怎么好。静修,阿修……别哭……我不疼。” “……你哭我才疼啊。” 然而她的眼泪没有止住的意思,低头几近疯狂地亲吻那伤口,那属于鬼族的靡丽放纵几乎与拂昭如出一辙,很容易就能让人辨认出最虚弱处在哪。 但只能用在鬼魂之间的治愈方法,在这样痛苦的折磨里有什么用。人鬼殊途不过如此。 静修满面泪痕几近混乱地说:“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我要把他们都杀了——这些废物这些贱东西这些蝼蚁!凭什么?!凭什么敢动你一根头发!一群跪在地上的狗而已!也敢伤你——我要杀了他们——” 难以言喻的血浪漫天泼下,几乎压的这一方天地如同血洗,到处陷入玫瑰色的幻景,所有的常鬼缚地灵妖兽爆出,见人就咬极尽疯狂! 一条红蟒现出原形,仓促地为人类挡住成片倾倒的屋宇,然而只是杯水车薪。 四处蹿逃的人们不知是谁想起这城里还有个能用的,大喊:“上神!” 如同被闪电轰然劈中,听到那一声的时候。 但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更多对领神大人的呼号响了起来:“勾陈大神!救命啊!” “救命啊!!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明韫冰浑身狠狠一颤,刹那间天幕剧震,几乎是瞬间黑云暴起撕开一条裂缝,跟着恐怖的巨兽从宛若时间空隙的裂口里发出震地动天的咆哮! 惊叫声里刑台上爆发出一阵极其惨烈的尖叫,那一瞬间似乎云都凝结住,连翻滚在地的孩童都心惊胆战看去—— 一把剑破瘴而出,穿过了梁丞胸口,又从静修后背凿出。 那把剑神光熠熠,如金如日,最熟悉不过了——无数鬼魂惨叫推退开,迷暗重重中勾陈上宫走出,法自然剑的巨大照影还悬在天幕正等发致命一击。 神明的法器是不伤人的,那人并没有受伤,只能看见难言的伤口从静修肩膀上一路灼开,那张美艳的脸正想抬起,就被一双爬满伤口的手捧住了。 紫雷狂啸,似随时会斩劈而下,刽子手和人们都握着趁手的武器,警惕地盯着他们。 红蟒和拂尘缩在树上,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看着。 方才那一通暴怒里,铁索炸开了,疮痍呜咽的大地上,红云里,那个凡人对艳鬼问:“你怕吗?” 方才还狂躁的跟随时会杀人的鬼魂在他手里安静得比水还文婉。 “我怕的话,就不会来了。”她声音发抖地说,肩膀上的伤口不断暴涌血流,发现那人被长剑贯穿之处泛开一阵金色的纹路——那是克鬼的阵法,居然画在他身上,“谁——谁这么恶毒?!是你——是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这个——啊!!” 一道纯黑的长鞭骤然破空而来,瞬间抽得地脉爆裂,静修手臂焦烂成糊——然而睚眦必报的艳鬼却无暇顾及寻仇,甚至没有松开抱住那人的手。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画在人身上该有多痛?要怎样狠心才在人身上画这种东西当诱饵?早知如此我不如早些死去!害你受这样苦。 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人摇了摇头,居然露出一个非常浅淡的笑。 我在喜欢你的时候就知道了啊。傻子。 他回拥鬼魂的动作依然是保护者的姿势,像并没有那么多伤,也根本不痛似的,低声说:“你不怕就好了啊。” 克鬼的阵法从四面八方逐渐亮起,法自然剑在主人的驱使下宛若巨山压顶,锋利的剑气直逼而下,那人的躯体就宛若千条万絮,一寸寸飘去。 梁丞在她手腕内侧落下最后一个吻,轻得像缘分。 “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不——” “你不要丢下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我不要——!!梁丞——梁丞!!” 那痛呼几近惨烈,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恸,才能换来这样的如梦消逝。连他的指端都以流光散入大风,化作无限蝴蝶。 那一瞬间如红墨打翻,骤然狂风吹得静修长发散落,连眼白都被生生吞噬——理智全无,进入了鬼魂的迷狂态。 四周醉玫狂涨,顶破屋檐瓦片稀里哗啦疯掉,红墨过处人宛若被剥皮,不由得再次骚乱起来,那简直是地狱般恐怖的一幕。 她红电般闪到明韫冰跟前,几乎是刹那追击过来的法自然剑截然斩下,然后在林瑟玉的尖叫里—— “轰——!!” 那棵参天古槐硬生生劈开千尺,露出了常年幽禁在泥土里的根脉。明光千里刹那回旋,收在神明眉心。 林瑟玉心惊胆战地游到边上,原地什么鬼都没有。只有一枚玉带钩掉在半崖,发着幽幽的微光。 “呃……” 她头顶上的拂尘正想说话,就听上神决断出:“奈何天信物,第九十重——” 不等俩人说话,原地一阵风云狂散,丢下一整座城的混乱,神明竟然径自入幻了! 你到底是急于猎杀恶鬼,还是别的呢? 没有人敢问。 奈何天第九十重,情天恨海—— 上古的奈何天并不像一千年以后那样,还能修个书院,一重重之间有严格的界限。——在那时候,每一重都凶险万分,时不时还会发生一个人左半边在第一重,右半边在第三十六重的悲剧。 第九十重是空空荡荡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似的寥廓怅惘,惟有一道阶梯自下而上,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归途,就是这样的一条路。 明韫冰无端站在那里,往上走似乎没有上升,往下走似乎没有下降,空间高度似乎全部丧失了意义,惟有四周包旋而起的水镜在这种无意义的跋涉中陡然亮起。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但却感觉自己是在下降的。 “哈哈——” 一个激灵。 他怔怔地看见水镜里,凌霄宝殿众神云集,那些曾在他一团混沌,蒙昧时就高坐天幕的神明,自得又悠然,有着他始终无法理解的纯澈魂魄。 为什么我不是那样呢? 我从泥沼里生出,那么难堪,所以才一直无人靠近,只能听凶煞对我发出无意义的、凶狠的咆哮吧。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被樵夫捡回去以前,其实他是很害怕的,从那个把他孕育出来的恐怖地方逃难般逃出来,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又软弱又胆怯,一摔倒就哭,恨所有可以被父母安慰拥抱的人族,恨到恨不得自己早些死去。 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孩子,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世界。 旁观,没有我的世界,一定会更好吧。 “帝姬大人,真是出尘绝艳啊。”寿星公捋着长须赞叹道。 “真是一双璧人!”飞絮摇着折扇笑道,“尊神的姻缘线就是连接着帝姬尊上的,简直是天赐姻缘,金玉良缘啊。” 司春之神一面调制冰酒一面说:“帝姬这样美丽,大神如此英俊,以后的不知要生出怎样好看的小公子呢。” “真是一桩美事,第一阶天好久没这样热闹了吧?欸,女主角来了——”众人的瞩目中,那个身着华裳的窈窕身影袅袅而来,广袖云鬓,红妆笑颜,但马上就转过去,此后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她的脸。 奈何天是心境折射,尤其受明韫冰影响。他知道自己只是无法想象有多那么与勾陈般配。般配到其他人只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份。 他往上又走一步,眼前水镜点亮,又是一幕。 “好讨厌啊,”清渼帝姬居住的宫殿里,她坐在明亮的内室,百无聊赖地跟相熟的女仙说话。 其实这人不太符合逻辑——对面喝茶的是道衡,道德天尊再闲也没心情跑去跟千娇百宠的小公主消遣风月。 但明韫冰莫名觉得很合理——那窗户边上还扭着一条红蛇,正是晶亮眼睛的林瑟玉。 林瑟玉问:“怎么啦?” “你看嘛,他又给我送书,我都说我不要了。之前还送了整整五十年的如风履,我说这什么意思,你就想我穿上这么多鞋子跑天边去不烦你是不是?他说你要是真能穿,估计早就绕五湖四海三阶天八十一个来回了,还跟现在一样足不出户天天就知道唱歌跳舞!你听听!简直不是人话!”帝姬雪白手掌愤怒拍桌。 “此言差矣,”道衡淡定道,“所谓歌舞是招龙引凤的仪式,天地之间必不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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