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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

时间:2024-02-18 06:00:37  状态:完结  作者:安和谯

  天很暗,画面也很暗,梦受主人情绪影响,梁陈想,大约是这姑娘心绪之暗。

  “阿贞,”妇人握着她的手,急急地说,“不管老爷说什么,你认了,服个软就是了,别倔。老爷管事上出了漏,这当儿有气回来,复去姨娘那里,不知他们告了你什么烂话,你别撞在他的火上。求你了。”

  柳书贞扶着她娘的手,方才有些含羞的脸上一片镇定,看到她娘脸上似乎也有掌印,便捧了捧,说道:“妈,我有什么错,我自会认。”

  堂桌上已经请了家法,仆从看客一散,柳书贞松开柳夫人的手,静默地走上厅去。

  那座上一个穿官服的男人,长须威面,整个人就像是铁打出来的,毫无爱恨。脸上一道道的沟壑都像铁铸,锈色斑褐,一对眼睛极冷。

  他坐着,边上众星捧月般站着几个人,是姨娘和少爷,脸上歪眉斜眼的笑藏都藏不住。柳夫人站在另一侧,被一个婆子扶着,噤若寒蝉地抚心。

  下头有几个小厮哆哆嗦嗦地跪在一边,五体投地。地上几套男装破布一般丢着。

  小厮边上还放了个软垫子,柳书贞拜了一拜,撩开外裙在垫子上跪下了:“见过父亲。”

  柳老爷下巴一举,眼珠子往下瞭:“我问你,你这几日,出过府门么?几时出的?出去做什么?”

  柳书贞答说:“不过是出门求学而已,去了四次,在佛光寺布金坛上听老师讲学。不曾进室。”

  “佛光寺?”柳老爷冷笑一声,“好啊,听学?听的哪个老师,你倒是说说?那姓李的目无王法,写些疯言疯语,连个芝麻官位都被削了,携家带眷尽窝在那寺里日日乞讨,是什么下九流!你听他讲学?都听些什么邪话在肚子里日日复习?”

  柳书贞道:“李先生并不是下九流,听他讲学的人络绎不绝,连不远千里来的也有。”

  不想柳老爷听了“络绎不绝”这句,眉心一皱,拍案而起:“好个络绎不绝!柳书贞,我先不问你女扮男装出去败我名声的罪――我问你,你在那‘听学’,都认识了什么人?”

  柳书贞咬唇道:“百姓。”

  柳老爷冷眼一扫,那其中一个跪着的小厮就如遭雷击,几乎趴在地上了,他厉声喝道:“张才,你说!有半个假字,杀了喂狗!”

  这柳大人脾气甚暴,家里人都怕如猛兽。张才从来都是在外一层跑腿当差的,哪遭过这种斥问,一时抖如筛子,吓得几乎结巴,道:“小的,小的也不知,只知道公子……小姐!小姐!在听学时认识了些市井做生意的,卖胭脂的、卖豆腐的、卖麦芽糖的……时常受他们的小物件,带进府中……”

  听到这,柳大人已是勃然大怒:“给我按下来打!!”

  霎时几个老婆子拥上来,把柳书贞照胳膊按住,同时几个人抬上一个木架子。

  一见这架子,梁陈就叹为观止――他随苏视在各省查案时,审死囚犯,也才用这种架子让犯人架在上头严刑拷打,人一上去,打哪儿都方便――只是这可是一对亲生父女,却用这种招数,再看这些人的架势,简直不是第一回 ,他无言以对,真的佩服至极。

  一个婆子把柳书贞的肩膀一推,她就跪着伏靠在那架子上,又给她披上一件素色的白衣,麻布似的,很是粗糙。

  梁陈还不解呢,披衣服干什么,回头一看那“家法”,三魂都飞出去了。

  那是一把细铁棒,两指粗细,极长,缠着一圈细细的锁链,锁链上有凹凸不平的细刺,一打下去,绝对火辣辣的一层皮要下来。

  这一把有很多,几个老妇各拿了一根,照着柳书贞的后背和双臂就抽下去,嗖嗖作响,不过两道打在一个地方,那白衣下瞬间就浮出一条血痕。

  难怪要粗砺的白衣盖着,不然把衣服打坏了,不就“不雅”了吗?

  梁陈目瞪口呆。

  “你有个体统吗?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你是要掀瓦?风言风语满城刮,你耳朵聋了,一个字也听不到?跟你似的到了这种人家,哪个不庆幸,哪个不得意?哪个跟你似的不知好歹?!你倒好,往外跑,跟什么人私相授受?”

  柳书贞出了冷汗,眼睫上一片淋漓,扭头说:“我没有。”

  柳大人看了一眼张才。

  张才像当头劈了个焦雷,牙齿打战道:“前、前年,公子……小姐,小姐听学时,认识了个书生,两人常常有书信往来,已、已换了信物……”

  柳老爷青筋直跳:“书信呢?”

  立马有人去柳书贞房里搜,片刻后抓着披头散发的疏桐丢在了边上,那丫鬟发髻乱的不成样子,死死地抱着一个匣子。

  一个婆子道:“老爷,这丫鬟不肯放手。老奴抢不过。”

  柳老爷下令:“拿过来我看。”

  得他眼色的一个侍卫上前,照疏桐脸上扇了一耳光,那声音清脆响亮,把她打得头昏眼花,松开了手。于是这侍卫劈手夺过那匣子,送上去。

  匣子没有锁,柳老爷打开,里头密密的一沓书信,他拿出来一张一张翻,看完了就揉成团丢在地上,转眼就是一地的废纸。

  疏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看看见柳书贞正在受鞭打,都不成人样,更是惨叫一声扑上去:“小姐!!你们别打她――”

  柳书贞一把抓住她的手,缓了一口气:“傻丫头……你给他们,就不难受了。”

  她已是遍体鳞伤,白衣上血痕密布。疏桐见了简直肝肠寸断。

  “不……”

  梁陈都不忍再看,又不能破开梦境进去,又不想抽身而出,于是只好咬着牙看了下去。

  柳老爷看完了,被信里的话恶心出了三道青筋:“给我打!!再不打她明日就找人淫奔,我还管得了她什么?!”

  柳夫人一早哭倒在侧,可不敢上前,只被陪房的搀着,劝着。

  柳大人又挪到柳书贞眼前,道:“柳书贞,你写个告罪书,把这段时间所有罪责全都明白列了,我也不拘你什么,只把外头那些猪狗赶出城外,奸夫杀了,算个了断。你再许诺从此不出府门,不弄是非,做个正经人,便回去养伤。”

  他说到做到,说杀就是杀,自然没人敢质疑。

  柳书贞嘴唇一片血肉模糊,却抬眼说:“我不过是出门结识朋友而已,这也算罪责吗?那书信里并没有一句淫词浪句,不过全是些衣食问候,诗词赠答,何来奸夫?我也没有弄是非,无可告罪,更无可书。”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柳大人气笑了,又冷道,“你也觉得自己光明,上的了台面,你何必女扮男装?这男装是谁给置办的?每次陪小姐出门的是谁?谁放的门?一并拉了来剁碎!你们小姐觉得自己清白无罪,你们死了有冤,就去找她诉!”

  柳书贞浑身一颤。随即那几个填房一见可以打落水狗,连忙扑上来七嘴八舌指认,不多时就把一堆人揪出来,全都羊羔一样瘫在那里,一齐拷打,哭的哭喊的喊,都说“冤枉”“不知”。

  梁陈被这阵仗弄得牙痒,柳书贞发髻散了,簪子摇摇欲坠地在发间,一时坠下――

  她伸手捞住,一把将那玉簪的尖头刺进了掌心,冰冷的玉搅开了皮肉,梁陈就是一惊,不知道这该有多痛,却听头上柳书贞声如破鼓,一字一句说道:“父亲――我认错――”

  柳大人令收了“家法”,端坐在高堂:“好,拿纸笔来,写完再抬下去。”

  笔墨纸砚丢在地上,柳书贞被放下来,被哭的几乎要绝倒的疏桐扶着,抓起毛笔沾墨,却几乎拿不住笔。

  梁陈被抓在手心,只觉得那簪子越扎越深,血流了他一身。

  然后听柳书贞说:“铺纸。”

  他抬起头,就看到这女子被水打得光滑发亮的侧脸。

  疏桐铺开纸,柳书贞不多时写完了两张,那字迹飞如狂蛇,颇有风骨,梁陈瞧着,觉得是多少名家也比不上的气象。

  要是写的不是这种荒唐可笑的内容就更好了。

  随后他眼前一花,大雾就将一切淹没了,再次散开,已经是身在花轿里了。

  他看到柳书贞伸手轻轻拉开窗纱,外头市井的喧闹一闪而过。

  她没有多看,又垂下手,将盖头自己放下了。梁陈眼前便只有一片红。

  婚礼非常繁琐,更何况是候门千金嫁当朝王爷。繁礼过后,新娘在洞房等待,坐在一室繁华之中。

  梁陈很明显感觉到柳书贞的伤还没好完全,动作有妨碍,走动时都要人扶――大约这时离上回惩戒,其实没有过太久。

  忽然门口有些轻微的动静,随即有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进来了,梁陈有点好奇,不知这新郎长什么样子,便见柳书贞将眼一垂,和从盖头下看人的姑娘对视一眼,扑哧一笑。

  梁陈:“哎哎?”

  柳书贞凭人一把将红盖头掀起,笑道:“你怎么来了?”

  疏桐眨眨眼睛:“门口守卫不让我进来,我编了个借口,说老夫人有重要的口信给姑娘,又塞了银子,就摸进来了。我嘛,给姑娘讨个喜!”

  梁陈心想:“哪有讨喜讨到洞房来的。还把人新娘盖头掀了,你难道不知道这应该是她相公掀的吗?”

  柳书贞从上轿之后就一直没跟人说过话,可是憋闷。娘家带过来的人虽然都在附近,也只有打小一同长大的疏桐挂念,冒险摸过来看看她。

  疏桐道:“姑娘,我有东西给你。”

  “嗯,是什么?”柳书贞其实就是个眼珠能动的木偶人――这嫁衣实在是太繁重了。

  就见疏桐神神秘秘地从胸口摸出了一沓东西,把绢纱层层打开,原来是一张叠好的纸。她笑眯眯地递过来。

  柳书贞接过,打开笑道:“这样珍重,藏在这里,我倒以为你又丰腴了。”

  疏桐愣了愣,捂脸:“哎呀!!”

  梁陈看见那纸,却和柳书贞一起愣了。

  那是一张贺信,写的无非是套话:“喜佳偶之天成,贺百年之好合。”如此之类。并且可以看出,撰信的人一定没读过两本书,因为这一封贺词,从头到尾错漏百出,字迹扭如蜘蛛,一丝精心的边都挨不上。

  不过这七歪八扭的大纸下半张被密密麻麻的名字淹没了。

  “贺姑娘万千之喜,张生夫妇。”

  “望柳生善待妻子,赵万屠。”

  “才子佳人,定白头偕老!大喜大喜!糖三多。”

  “…………”种种村言野话,不一而足。最末还有李先生给的一句贺语。

  “尔出阁之大日,师长本当来贺,然世事扰攘,不得空闲。遥寄祝愿,长安长乐。你之肝胆,可比男儿,虽为人妇,不必折颜,不必退让。”

  梁陈认出这就是柳书贞刻在十叠云山辛丑十一床头上的铭文。不过没有下面纷涌的简短寄语,而贺信的字迹更好――应该是她重新誊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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