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上神一直觉得自己早就看破了红尘,那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和个人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能进到他心中,他一直在旁观,也知道那些事情的意义重大,因为这正是他为之求索不息的。然而从来没想过,他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负着天地阴阳的至大神灵,也会有红尘一笔? 看惯了戏法的人,也有登场的那一刻? 法则似的活着,却也像所有人一样会笑会哭? 真的吗?谁信。 他靠近了鬼帝被锁链嵌入的肩颈,似乎真的只是想用这种垂怜来换一个邪恶灵魂的浪子回头。 然而当那寒凉的鬼气闪电般缭绕上来时,本可以直接反制的人却一片沉默。 沉默,不是一种回答吗。 明韫冰近乎痛咳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受惊般闭上眼睛——明明用鬼气先把神明拉过来的是他。 那是一个煽情到了极致的吻,因为隔着重重的铁索和破碎的黑云,连上神都短暂地将魂灵都背负着的与生俱来的重压放下,在那种绝望的索取里近乎颤抖地无声倾诉着不可说的炙热情绪。 也许枯逢树上单方面的脱轨,并不能一解这久阔的相思。 分不清楚是谁在主动,这纠葛也不知延续了多久,直到不得不分开时,神明才发现那双闭着的眼睫下有两道浅浅的水色。 真的很清晰,但明韫冰睁眼时又是那么冷静,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 他的双眼令神灵不由自主地战栗,仿佛接受审判的其实是自己。 “不管是什么罪名,” 他字正腔圆地说:“我、绝、对、不、认。” 还没来得及规劝,一种异样的热从神明胸腔爆发开,妖异到简直不正常。马上勾陈就意识到什么,看样子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那个抹嘴唇的动作,强装镇定低头问:“这是什么?” 想来博闻强识的上神此时是很凌乱的,否则不会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认不出来,还非要多此一举地一问。 明韫冰恶人得志得对他展示了一下方才被他吻得鲜红的舌尖:“与、魂、契、啊。——您不会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鬼族一种很淫邪的主奴契约,在神族眼里基本相当于把两条虫子黏在一起的毒性粘液,脏且下流。 正常神明——正常人都不容易中这招,因为它的触动起点乃是互相吞下舌尖血,基本神志正常的人都不会主动跟凶煞热吻。 “……”一时间玄帝大人那脸色简直精彩纷呈,众所周知与魂契是鬼的婚契,除非生死不可转移,最重要的是它会令结契双方灵魂共生。 所谓灵魂共生有些类似有些人族所说的心灵感应,不仅会让彼此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还会让魂魄互相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一方发狂,另一方也会不由自主的疯掉,除非是有极大意志力才能暂时克制住这种来自心底的致命蛊惑。 从与魂契一开始的用途来看,灵魂共生简直是非常匹配的。 但要本该被炼成回天大阵祭品的鬼帝,如若被关进天牢接受洗髓,魂魄一片混沌的同时,势必也会通过与魂契影响到勾陈——最缺德的是上神还不好跟人直接说: 请问要怎么跟别人解释你吞人家的舌尖血? ——你不是吧?相信不管是哪位神明被咨询,肯定第一反应就是这句。 而且实在有损古神的威严…… “是不是在想该怎么解开啊?”明韫冰笑起来,“不好意思啊,没有解法,请问伟大的神明大人本来想对我做什么?看你这脸色,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的事吧?奇怪了,名门正派怎么还这么凶,求人帮忙的方式就是杀人全族再千刀万剐?” 勾陈上宫还没有领略过他这张嘴的威力,像换作十九年后,他肯定先上再说,因为明韫冰这种认定了死理就不回头的性格,简直不是一般的难搞。对付他比打仗还难,就得三十六计,上为上计。 因此此时本身就理亏的上神禁不住喝止:“你根本不听人言!” 鬼帝冷笑了一声:“何谓人言?请问趾高气扬的命令是人言,还是避之不及的辱骂是人言?请问敷衍应付是人言,还是死守死规是人言?不好意思,我确实不听。” 一听这话上神就知道在分开的这些日子,这位主不仅没有从书里获得一点平衡的教诲,那种非黑即白唯我独尊的偏执反而愈演愈烈了。 他正想说话,审判场被烈火与大水冲开一个口子,跟着神族们纷纷而至——领头的正是火德与河神二位。 原来这些人在云里雾里看的太久,终于不耐烦了,想凑上来看个清楚。 幸好与魂契尚且没有明显的标志,于是众人看见的只是玄帝大人正在对脚边的恶鬼审判——方才在外头他们的兵器一顿乱响,一定是因为恶毒的鬼帝触怒了神明!上神的脖子都气红了!!恶毒的孽畜啊!! 见这些充满义愤的神明个个都投来鄙视的目光,明韫冰顿时还以一个讽笑。 他那种仿佛天山雪莲看牛粪的表情顿时让这些受惯了赞美和崇拜的神明出离愤怒,——这么个卑贱的东西竟敢蔑视他们?他有什么资格?!一个出生在泥沼里的怪物而已!! 应该来说明韫冰这种一眼招人恨的气质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重伤后形成的防御本能。 “上神——此物不详,应即刻打断手脚羁押至天牢!”火德神君响应民心地出声催促。 “是啊!”“竟然负隅顽抗这么久,折损我方将士这么多……说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穿透琵琶骨钉死它!!”“那看起来怎么像是个人?”“那是妖术!” 这种讨伐之下,明韫冰却森森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甚至显得很是亲昵,让那张苍白染血的连仿佛被灌溉似的明艳起来。 被蛊惑的神将们不由自主地被一种怪异的蠢动抓住,着魔似的就想近前,但没走两步就被勾陈上神冰冷的目光一扫,顿时反应过来,脸色极其难看地收回了手,明韫冰却蓦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明明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却好像虚空中有无数耳光抽在了神明们的脸上,让他们几乎是瞬间就恼羞成怒—— “这种下流的东西,就应该千刀万剐!!” “活该沦为不人不鬼的祭品!!” “上神大人!请速速诛杀之!!” 鬼帝笑得几乎要出眼泪了,下一刻就被厉风扫过耳际,神明微暖的手指挟着一簇什么东西恶狠一刺,瞬间一股极其火热的细流从翳风穴扩散至全身,霎那间明韫冰几乎是发出一声痛吟,始终绷着的神经就断了。 伴着审判场中心震起的暴风,连接着抱魔柱和恶鬼的八十一根凛铁瞬间爆裂,跟自动脱离的冽钉哗啦啦地一起铺满了布满裂纹的地。 审判场的阵法光芒灭了。 诸神一片静寂宛若死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玄帝大人很少这么暴戾地出手,肯定是烦他们呱噪了。 河神心惊胆战地朝阵心看了一眼——那只鬼半靠在不知何时召出的法自然剑上,苍白瘦削的下颚被金白的神光映得微微发暖。 死了?!众神心中惊疑不定。 审判场既然收了,除非恶鬼认罪伏法,要么就是殒命。 上神回过身,面上端肃如讲,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这些人的额头,势若千钧似的:“道心不定的,回南天门后自去兜率宫听天尊讲三日道。” 顿时有人面露尴尬。 玄帝伸手一带,本命法器顿时化作长光飞向天际,裹着那不知死活的俘虏,神灵的身形也渐渐消散——这是要鸣金收兵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们能明了的了。 忽然火德神君脸色一变,所有出言无状过的神明手中的武器纷纷脱手,在半空中互战撞散,与此同时天幕那只煎熬了很久的朱雀瞬间陨坠而下! 神明的法器是不会消散的,但受统领千兵的古神这么一下,至少也有半个月不能召出了。 只听第一代领神大人的最后一句,随着他的复命留在了众神耳里,肃冷无比: “僭越者,自去天牢领罚——一字一鞭。”
第98章 七请 我以我魂累一问 天泉的源头是一片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长河,数千里外没有任何杂质,浩浩荡荡,明透如镜,微蓝的颜色天水共存,从外看去,一点雾气都没有,干净得叫人灵魂战栗。 实际上,一旦进入紫微宫的地界,罩在整个天外天的一层透明结界就会破碎,露出里头氤氲缭绕的真容。——疏荡的有不知多少重,列星在流瀑热泉里隐藏,整个天河都随着晨宿列张运行的规律缓慢而不停息地推移。 初飞升的神仙一般很少有被分到疏荡来打理的,无他,此地实在太美了。很多管神鸟的小神干着活就不由自主地踏入天池,一进去又随心跌入迷离境地,经常就是南柯一梦。 所以这地方大部分是由勾陈上宫自己打理的——虽然地方很大,但是:一、古神他神通广大;二、疏荡除了美,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净化作用,此事主要由勾陈监管,因此疏荡归他整治理所应当。 第一阶天非常注重各种礼仪,所谓君子嘛。连带着也非常注重领地所有权,所以一般不经过古神的同意,或者没有下帖事先说明,疏荡和紫微宫——就在疏荡的源头之上浮着,这一大片水云天,是没有人会擅闯的。 这一带最多的就是动植物。 疏荡往下几千里有数不清的分支,从上到下从高到低,顺着变幻无穷的云往下流血冲奔——那水又是热的,因此到处都是雾气,一度招来了很多爱美的女仙,据说这类环境对她们的脸蛋滋养很有效。 这些支流被袅娜的细长坻屿分割开来,越往下雾气越浓,最窄的地方和青山相接,有白孔雀和凤凰偶尔在两岸的密林里悠然绽开。 疏荡温柔的雾气仰望着巍峨的神宫,宫殿旁有许多瑞兽灵禽,或许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不宁,那只七彩瑞凤的羽毛都炸开了一点点,旁边一只九色鹿探过脑袋,耳朵动了动,似乎是想听—— “卟铃——卟铃——” 穿过寂寞冰封的殿宇,一个题匾为“静心阁”的偏房里,传出了一阵清脆宛若千万银铃顺风摇曳的声音。 这声音非常能抚慰人心,就算是狂躁到极点的野兽,也能暂时犹疑一瞬。 上神平时并不睡觉,事实上他连回宫都很少——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第二阶天,这间阁楼是他用来修炼打坐用的,里面连陈设都很少,装饰更是只有一幅他自己写的字,笔骨苍劲: 常自省也。 此时打坐用的练功座已经被移置一边,偌大的室内正中心只放了一个巨大的法器:这东西很像一杆秤,但是秤头是一座金制的巨大铁笼,砝码则是无数上下跳跃的闪烁光芒——金色明亮到了发红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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