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对江念博积蓄的愤怒视而不见,继续道:“亲亲。” 近两年网络购物突然兴起,网店竞争激烈,除了商品本身,各家店铺也都在比拼服务态度,典型代表就是遇到顾客就喊“亲亲”。 方才话说得急了些,江念博刚喝了口豆浆润嗓子,听闻这声“亲亲”,当场把豆浆喷到了店主脸上。 “亲亲,”店主一脸吃了瘪的无奈,拿起餐盘里的纸巾抹了两把,却还是耐着性子同江念博解释,“我们的主机,单论开光成本来说就蛮高的,这个价钱已经很优惠了撒!” 江念博叫这几声又诡异又温柔的“亲亲”喊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不耽误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 这主机,即使是全新的配件,加起来也就一千出头的价格。 他瞟了眼机箱里的零件,似乎有些沉旧,螺钉都锈出了些红色。就连包装纸箱,都像是从哪个垃圾桶里现捡回来的,一股子霉味。 怕不是用的二手…… 而且到底是什么来头的大和尚,开个光能开掉超出50%的成本?真是鸠摩罗什听了会流泪,惠能六祖听了会沉默。 再进一步说,以店家拿二手配件以次充好的尿性,这主机到底开没开光,又有谁能证明? “这合理吗?你们的价格也有些太离谱了吧?”江念博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双掌撑在麦当劳的餐桌上,把店主吃剩了的几粒薯饼渣震了一震,提高声量,“真就觉得我们这些穷学生好糊弄呗?” 既然对方四两拨千斤,江念博干脆来了个质问三连,端得是要把事情搞大。 越大越好,最好闹出些声响,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让周围人都来评评理。 已经有嚼着油条和汉堡的食客频频侧目。 未料店主小哥哥不为所动,檀木手串仍旧劲头十足地转着,木珠碰撞出哗哗之声,扰人得紧。 他从身侧座位上的纸袋中拿出些小物件,展示给江念博:“亲亲……这位同学,这样吧,我们再额外赠送你一个开光香包,有求姻缘、求事业、求健康的……你是不是还没交女朋友?这个求姻缘特别灵!平时在我们店里都要卖288呢,你看行不行?” 江念博不看还好,一看更是火冒三丈。 这种花花绿绿、颜色俗气的香包,光湾广场步行街后面的地摊上到处都是,做工比他手上这只精致多了。 两块一个,五块三个,和老板套套近乎,还能额外饶两根红绳。 “不行,我不接受,你们这是藐视法律。”见店主如此心虚,江念博趁热打铁,边说手边伸进口袋掏手机,“哎对了,我记得市场监督管理局离归元寺就两站路,归元寺派出所也离这儿不远。” 在象牙塔待得久了,遇到问题,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寻求规则和法律的帮助。他掏出手机,故作思索道:“啧,他们电话是多少来着?” “同学,我们有话好好说。”店主小哥哥面上虽然没变化,但眼神明显闪烁个不停,脸也黑了下来,拿起手机发了几条信息。 很快,两个满脸横肉、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大踏步走进麦当劳,和店里的画风形成鲜明反差。 二人一左一右地分坐在江念博两边的座位上,手掌搭在膝盖上,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有脖颈上的金链微微晃动,让人看着心跳加速。 江念博肤色偏白,于是乎这排的三人,组成了一块诡异的“奥利奥”。 江念博悄悄咽了口唾沫。 自己虽说身强力壮,对上学校里的弱鸡理工男,能一打三。 但还没有这么能打。 他一个软趴趴的“利”,要对付坚硬的“奥”,本就没什么胜算。这一下还来了俩“奥”。 店主这才淡笑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和气生财。” 在“和气生财”的氛围下,江念博和店主就主机采购问题进行了坦率谈话,充分交换了意见,并达成高度共识:双方各退一步,店主优惠300元,江念博不再打举报电话。 江念博很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总觉得同样是退,自己退的步子大了些,扯着了蛋。 就这样,这台只能打植物大战僵尸的“废物电脑”,以2200元的最终价格成交,自此一切恩怨终了,天下太平。 在和两块“奥”离开时,店主突然回了头。他将檀木珠绕在指间,双手合十,颇为“和气生财”地冲江念博行了个佛礼。 随后出口的话,和他本人的画风堪称两个极端:“做了这么多单生意,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么难搞的顾客。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今天就要送你一句话——我佛不渡穷逼。” 江念博当时正郁闷地吨着豆浆,闻言差点没喷出来。 而麦当劳里,“喜欢您来,喜欢您再来”的女声甜美录音,仍在不断重复。 …… 胸口的阵阵热意,把江念博的思绪从早上的麦当劳,带回了绝望坡。 虽然被那句“我佛不渡穷逼”噎得一口老血憋在心间,但他明白自己的不适并非来源于此——不受控制地,他觉得自从T恤上被那碗热干面糊住了之后,总是热得有些不正常。 像是滚滚热浪被堵在泄洪口,又像是核聚变前夕。 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江念博顶着能把人烤化的阳光,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慢腾腾地把电驴挪到博士宿舍1号楼下。 江科大的宿舍条件放眼全国都算是好的。博士生两到三人一间,独立木床独立书桌,空调、暖气和浴室一应俱全。宿舍大门口还有个两百多平的小超市,除了零食日用,超市更兼营粉面、奶茶、麻辣烫生意,给超市店主发个信息,就能免费送货上楼。 因而经常有学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寝室学习或打游戏。 国庆长假期间,江念博楼下304寝室软件工程系的三位博士生哥们儿,就创下了整个假期没有离开过1号楼的记录,从此在博士宿舍英名远扬——人送外号“三宅一生”。 只是三个人在十月八号开门的时候,腿有些打颤。还被宿管批评宿舍的卫生纸堆成了小山,踏都踏不进去。 江念博抱着“废物电脑”上了宿舍楼。 整个博士宿舍片区,都有不少留校的学生。但读书读到这份儿上,大家似乎都有种学习惯性——既然选择了舍弃宝贵假期,不学点儿什么,就对不起自己的牺牲——因而他们要么早早洗漱奔往自习室和实验室;要么悄无声息地窝在宿舍楼里做科研死宅。 此刻宿舍楼里十分空旷,阳光从窗格中肆无忌惮地涌入,伴着蝉鸣和夏日树木散发出的清香,有一种别样的热闹。 孤独总会以热闹的形式表现出来。 又要一个人度过一天。 江念博和经管学院一个读企业战略管理的博三同学同住。 经济学博士的就业前景,不能说是拥有光明的未来,只能说是和生化环材五十步笑百步,真要细论,也就是食物链底端和倒数第二层的微小差异。 同学是江城土著,家庭条件同江念博半斤八两,到现在家里还住着筒子楼。穷人的孩子早抠门,俩人的革命友谊,完全建立在同用一张网吧VIP卡、外卖怎么拼着点能满三十减十五、明天南三门新开的牛肉面馆茶叶蛋买一赠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不过也正因鸡毛蒜皮,所以情谊深厚。 所谓“你我本无缘,全靠一起省钱”。 江念博就不免有些羡慕起这位心思活络的同窗来了——经管院的学业压力比他所在的材料院要小上许多,暑假没有留校学习的必要,放假当天,土著同学巧舌如簧,就在家旁边的新东方英语学校找了份兼职,教考研英语,随后便暴风收拾铺盖卷,美美赚外快去了。 江念博来到自己住的寝室。 寝室门上钉着的【404】是古早的铁质绿牌,铁牌的边缘早已泛黄生锈,颇有某种梦回三十年前的复古质感。 门口挂着一幅春联——【科研基金五六万,IF引用七八千(1)】——这还是今年春节前,他和穷逼室友留校肝论文之际,参加新年联欢活动时一起写的。 当时,他还信心满满地补了个横批:【喜提院士】。 如今红色纸张发旧泛白,双面胶快干透了,边缘早已翘起,和门牌倒是莫名其妙地很搭。 看上去也是莫名讽刺。 江念博掏了钥匙开门,饶是有窗外的大片树荫遮挡阳光,可杂乱的寝室比外面还要闷热,仿若在蒸锅里扣了许久的蒸笼。屋中的床铺、桌椅、电脑、行李箱……在眼中微微晃动,似是下一秒就要变形融化。 他醒了醒神,怀疑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要中暑,于是放下“废物电脑”,准备先去冲个凉。 胸口愈发滚烫,他低头看去,发现被热干面污染的T恤早已被蹭得脏兮兮,于是连忙脱下,并顺手丢进浴室的脏衣盆中。 突然之间,他又似想起了什么,飞奔到阳台从衣架上扒了件T恤套上,随后光速下了楼。 差点忘了要给那辆垂垂老矣的BMW电驴充电。 有“无情路”和“绝望坡”的加持,江科大的电动车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壮大,上放学高峰期,大军浩浩汤汤,一路壮观得堪比春运回家的摩托党。 学校见不好管控,干脆一刀切,为了安全,禁止学生将电动车带上宿舍楼。于是原本数量就少得可怜的地面充电桩,更是十分紧张;就连暑假,有时也要靠抢。每天宿舍楼下排队给电动车充电的学生,几乎比得上苹果新品发售的黄牛队伍,以及光湾广场一家又一家新开奶茶店做试喝活动时的排队人潮。 直至亲手将插头塞进插座,江念博才松了口气,心情大好地重新回了寝室。 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缝的一天,总算有了那么一件稍微顺心的事。 他正盘算着,冲完凉后是先试一下“废物电脑”,还是抓紧时间让超市老板送一碗牛肉面上楼;不行就一边吃一边下魔兽副本;中午再美美地补个觉…… 就这样,他拿出手机,用新近流行的社交应用软件“微信”,给超市老板发了条要牛肉面的语音;随后心不在焉地把浴室的门推开。 404寝室的浴室门本就少了几颗螺丝钉,被江念博用力一拽,登时裂出呲啦的声响,刺耳至极。 江念博哪里还能顾得如此大的动静,因为有更令他瞳孔地震的一幕。 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酷似一只被用劲按下去的皮搋子。 手机也飞了出去。 浴室里,蹲着个人。 一个什么衣服都没穿的、长发及腰的,人。 作者有话说: (1)IF:Impact Factor,影响因子,指某一论文在特定时期的被引用次数。IF值越高,就说明你的论文越是学术权威。小江博士这里是夸张了,国内科研工作者的IF引用到不了这么高,一般能有个十几就烧高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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