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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自己的真实身份相见。 和虚拟空间里那位冒牌货一样，他穿着一身黑色缎面西装，红金相间的领带，胸前口袋里折叠放着一副眼镜，方尧走到他面前，极其自然地顺走了他手中的通讯器。 “这段时间不要上网。”方尧说。 “你们外面也用互联网吗？”许知奚问。 “差不多吧，大部分时候用互联网，偶尔用全息联网，不过发布新闻的地方和你们没什么区别，头条新闻头条视频头条点评……技术差也就不过十年，能变的早就变了，变不了的一时半会都变不了。” 方尧不让他看互联网，大概是楚先生和于天竹授意的，他不知道当前互联网上针对这一次发布会能发酵成什么样子，但想也是一番混乱。 时空跃迁会引发时空乱流，没有一个条分缕析且有极强约束性的规则限制的话，会发生的糟糕事情难以估测。 更何况许知奚用他的亲身经历证明，哪怕是在里世界这样的虚拟世界，想要进行时空跃迁也有很大风险，他没有办法保证每一条时间线的统一性。 时空跃迁的技术开发和虚拟空间的技术开发并不是同一个赛道，一叶方舟实验室做的是脑机交互方面的研究，纯粹是建立在现有技术上的探索。而时空跃迁则涉及到许多更大领域的专业知识，是建立在基础理论之上的创新，光许知奚知道的那边就有不少专攻弦理论的教授。 不过他知道时空跃迁并不是传统的时光机器，也不是里世界许多科幻故事里的人工虫洞、曲速跃迁，而是通过标记进行意识层面的传输，这样的标记点抽象来讲是在空间内选定一个基准，规定x轴、y轴、z轴和t轴，在这个四维坐标系中确定一个时间点后加以连接传输。 由于时空跃迁计划实操的复杂性，大部分展现在大众面前的都是期刊文章或科普视频，当这个看似异想天开的实验被真实地、赤裸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带来的震动远比人们以为的更多。 简单谈完当前的情况，方尧在他的休息室坐下，随手拿了些吃的。 许知奚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问：“你怎么不走？” 方尧看他一眼：“怎么还赶人啊。” 许知奚坐到他的身边，两手撑在长腿上，问：“跟你打听个人呗？” “说。” “0787里有没有什么跟叶橘子交情不浅的人？” 方尧咬着手里的蛋糕，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那可太多了。” 许知奚了然，先前的猜测得以验证：“叶橘子以前是0787的人？” “是。”方尧把掉在他西服下摆的蛋糕碎屑拍干净，“她本来不该活这么久。” 叶橘子当年把叶正杨和叶茜一起带进了里世界，不光0787的人想杀她以绝后患，一叶方舟的人也想杀她。 把事故处理得遮人耳目对于一叶方舟来说不是难事，检测到叶橘子进入里世界后，直接给她空降个危机生死的意外就好。 但很快他们发现似乎还有其他人想要杀死叶橘子。 不是自己人，就必定是0787的人。 彼时的实验田计划还只是一个雏形，他们没有想到0787居然能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这个会把人完全重置的里世界动手脚。 许鹰鸣授意他们按兵不动，想要引出藏在背后的人。 这一等就是十年。 原因无他，不管在外世界是哪一波人，进来里世界一视同仁统统都是白纸一张。 如果这时候有人找你让你为他们卖命——你未必会同意的。 更重要的事，这个“如果”是不成立的，凡事都有个牵头的人，进入里世界的0787谁会记得杀叶橘子这个任务并执行？ 许鹰鸣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在17岁的楚彻救下叶橘子之前，没有人想到他会掺和进这件事里。 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支线实验的02号实验对象，最特殊的地方也仅仅是他的存在形态与其他人不同。 可事实是那时的楚彻不知道他救下的这个女孩是谁，背后又藏着怎样错综复杂的阴谋。 与外世界的争端无关，与许鹰鸣无关，是七年前的安迪让他这样做的。 安迪这辈子见到楚彻的最后一面，是叮嘱他留心这个女孩。 “我们怀疑安迪其实才是整个里世界内……第一个‘觉醒’的人。” 许知奚感觉自己的胳膊上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楚彻的父亲，你知道的吧。” 楚彻的父亲叫尹楚，那是一个完全虚拟的人物，是真正来自里世界的产物。 “知道。” 方尧侧过身去看他，问：“如果和一个虚拟的人物在虚拟的世界里生活十几年，你能认得分辨得出来吗？” 许知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也是人，不是神明，我们用的是科技，不是幻想。我们创造出的虚拟人物再真实也没有办法百分百变成真人，安迪是个太聪明的女人，我们怀疑她其实早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在这一刻许知奚的脑海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了什么念头，他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艘船，不知道船将驶向何处，他在这茫然一片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突然间小船撞上了一块巨大的礁石，他俯身看去，才骇然发现这从来不是一片海，而是一块庞大的、沟壑纵横的陆地圈出来的“水洼”。 发现自己活在虚假的世界中，想想就是个令人无比惊惧的事实。 许知奚默默消化着这些事，呼出一口气：“所以除我之外，康一迈在支线实验对象里面选择了楚彻下手，也是因为尹楚是一个必须要死的人，对吗？” “是，尹楚得消失，不能留下更多破绽给安迪了。” 许知奚深深呼吸，他的手心里一直在出汗。 他留了个非常简单的语言小漏洞。 康一迈杀尹楚的私人目的是破坏支线实验，而支线实验对象除了楚彻只有他许知奚，许知奚加上“除了我”的条件，又说“在支线实验对象里面”，听起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句式。 但方尧没有觉得奇怪，他接话接得放松又自然。 许知奚的小把戏得手了。他说：“支线任务不止有我和楚彻，还有其他人，对吧。” 方尧没有回答，他便继续说下去，像深陷入思考的漩涡里：“我之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管是警署还是科研所，他们习惯的编号方式都是从A到Z的编码，像A096、A097……这个习惯是从你们外世界带进来的，但你们这个支线任务，对我和楚彻的代称居然是01和02。” 这是个非常牵强也十足古怪的想法，许知奚在第一次听说支线任务时下意识就奇怪他们怎么没有用A和B作区分。 但因为这个念头实在是过于无厘头、想当然，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还有“03”呢？ “03是谁？” 方尧突然笑起来，他已经意识到是哪句话说得漏了馅，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被别人套话的一天，还是如此拙劣的把戏。 “03是谁你迟早会知道，留点悬念才有生活下去的意思嘛。”方尧说。 许知奚不置可否：“好吧，你继续。” “楚彻手里其实有不少可以在里面干扰外世界数据监测的工具，除了你见识过的那个空间波动检测器，他还有个屏蔽仪。” 方尧说着，眼中多出一些兴味盎然，他斜眼看着许知奚，说：“那天楚彻把你关在公寓里，开了一个屏蔽仪，是被我亲手炸掉的。” 许知奚想起来那一天是眼前这位敲着他的落地窗，爬进了他屋里，抽着不属于方队的烟，和他说了一大堆话。 “那个屏蔽仪不仅仅可以屏蔽掉里世界的信号，也可以中断外世界的检测数据，把覆盖范围变成真空。” “他在夜轨里也放了一个，只是不常打开，当时许教授在夜轨地牢中和他见面，他开启了一次，所以那段对话——我们无从得知哪怕一个字。” 许教授在那时和楚彻说了许多与外世界相关的重要信息，以至于他们可以在时空跃迁里面对多年前的于天竹时，翻出许多属于她的秘密以取得谈判制衡。 许知奚觉得有些荒诞：“我和楚彻都是你们创造出来的意识体，你们居然没有办法约束我们吗？” “早就没有办法了。”方尧无奈地坦白，“你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串数据，其实根本不用观测你们长大，从安迪出现情绪异常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知道，支线实验已经成功了。” 里世界的安迪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个体，她能够分辨出虚假与真实，能够质疑世界，能够像突然开蒙的蚂蚁，对高大陌生的人类世界动一动触角。 在那一刻、那一天、那个小小的屋子里，面对自己不似人类的丈夫，在这片孤立无援的世界中，这个唯一窥破天机的女人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第74章 见爹 和方尧的交谈行至尾声，楚先生敲开门叫两人离开。 他显然与外世界的这位方尧关系不错，见人坐在许知奚的休息室里，便把他薅起来：“聊什么呢？” 方尧从口袋中抽出眼镜架在鼻梁上：“和我的实验对象聊聊人生。” 说着他推开大门，许知奚被两人挡在身后。起初他还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直到休息室的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他看到半空中密密麻麻堆满的摄像头你拥我挤地向他俯冲来。 他甚至能够听到镜头调整焦距时发出的声音，如同虫群振翅。 与此同时近乎爆炸一样的嘈杂声音响起，仿佛是有无数人同时发声，活像进了闹市，他一句话也听不清。 那是媒体记者们在争先恐后地抢夺转播先机，谁也不甘落于下风。 楚先生走在最前开道，方尧站在他身边，许知奚被夹在两个人中间。 他第一次暴露于如此密集的聚光灯下，居然感到有点酷。 三人走至拐角处，一转头透过玻璃门见到楼梯间内另一行人正在上楼，许知奚与走在最后的那位短暂对视了片刻。 许知奚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人穿一身简单的白色西装风衣，左眼带着单片眼镜，他望过来的目光深邃幽长，穿透一切直直看向人心底。 只一个照面许知奚就感到一些不舒服，像是有小蚂蚁在皮肤上爬。 都不用旁人介绍他就能猜出这人的身份，他是韩清和。 许知奚其实想转头看一看楚先生和方尧的表情，无奈有太多镜头环绕着他们，他总觉得四处乱看有些跌气势。 上楼的队伍显然是0787的人，在韩清和走过后，又有人向后退了几节台阶，扒着墙壁探出一个脑袋来。 那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 许知奚面对这张几个小时前才见过的面孔简直无奈，她居然在虚拟空间里使用自己真实的脸，怪不得怕被韩清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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