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奚沉默了一会儿,他自认为此时已经过了寒暄的部分,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你为什么要来到里世界?” 这个问题太直入主题,许教授沉思片刻,才给出一个无比谨慎的回答:“外世界出了点状况,我得进来看一看。” “哦。”许知奚喝了口橙汁,“我还以为你会说许鹰鸣死了,你得进来收尸。” 许教授并没有被他略带尖锐的态度刺退,而是温声说:“骗你有什么意思。你不是看到了吗?我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南区火灾的现场,那是许鹰鸣身亡的早上,在许鹰鸣出事前,我就已经来了。” 许知奚“唔”一声,又感觉有些不舒服。 寥寥几句对话里,他大概能够为对面的自己描出一个画像来。 与自己不同的沉稳、温和,周身都是毛茸茸的暖色光晕,能够柔软地包裹住全部刺向他的试探与质疑,而毛毛下是烈性硫酸,将一切悄悄腐蚀殆尽。 许知奚不知道许教授的年龄,但他下意识觉得对方像个非常传统意义上的大人,将所有情绪藏得不动声色,心里却明镜一样。 他并不太会和这种人打交道,一想到对方其实就是自己,又有说不上来的别扭。 起码在现在,他想象不出自己如何才能变成对方的模样,他只能看到两条完全不同的、没有丝毫交集的人生路线。 “你不想问为什么我和小爬在一起吗?”许教授主动问。 这并不难猜,许知奚其实在看到桃汁死机的那一刻就猜出了原因,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另一个自己面前逞强没意思,索性顺着问道:“为什么?” 许教授却笑而不语。 “因为楚彻发现了你的踪迹,他想到了办法不让你靠近公寓,你只能偷偷勒索夏小爬,他这个神经病见到你肯定很兴奋,然后带你来以这种方式见我。”许知奚见他不答,只好烦躁地自己说出了答案。 对面突兀地挤进来夏小爬的声音:“我不是神经病!” “是。”许教授也开了口,仍是带着浅笑的声音,“外面很多人在找我,他们想从我身上找一些答案,但这答案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重要,只对你重要。” 这句话有点太绕了,许知奚腹诽着为什么文化人不能有话直说,思考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哦,你的意思是,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破壳、警署都想找你,是因为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两个我同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因为他们的另一个自己并不会出现在里世界,是这样吗?” 许知奚说完,脑子里像是划过一道光,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一些事情。 “是的。”许教授缓缓说,“关于外世界的事,小爬已经给他们讲的很清楚了。里世界只是外世界创造出的实验田,一个容纳数万人同步意识上传的空间,这里的每个人的本体都躺在外世界的实验舱里休眠,意识被传输到了这里生活。” 许知奚的手指动了动,他的心跳很快,脑海中不断闪回了一些画面。 来自童年时、青年时的许多次父子相处的场景,许鹰鸣似乎总是说“你应该做些什么”,把他的人生规划得井井有条。 “但我们不一样。我作为实验田计划的负责人,接到命令,暗中开启了一个‘子计划’,这个计划没有命名、没有上级批准、没有具体操作程序,只有一个简单的大纲,我们的根本目标是:试验能否在里世界培养并发展出独立意识。” 许知奚喉头有些干涩。 许教授仍在不疾不徐地说着:“你是从我的意识里拷贝出的一份副本,被投放进了实验田计划里,就相当于,我们两个的原始数据是一样的,许鹰鸣在你成长过程中进行人为干预,修改你原有的成长轨迹,让你渐渐发展出独立的性格,变成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的个体。” 许知奚突然打断他:“成功了吗?” “嗯?” 许知奚重复道:“这个计划,成功了吗?”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才说:“成功了。” “那我呢?”许知奚咬着后槽牙,“等到你们不再需要里世界了,或者等到这里的其他人都苏醒了,那我呢?被销毁?” 许教授声音沉沉:“我们会尽全力保住里世界,如果实在无法,我会在外世界给你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 许知奚敏锐地捕捉到了“尽全力保住”这几个字眼,看来外世界产生了什么不可抗力的波动,影响到了里世界空间的运行,许教授才会来到这里。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会不会太巧了,外面出了事——另一个自己进入了这里——许鹰鸣死亡。 夏小爬怎么说的来着,破壳联盟的高层里有实验田计划的人,想必有渠道接触到外世界,也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来破壳杀死许鹰鸣,这个时间点是精挑细选过的。 “我知道了。”他说。 二人再次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一旦没有了声音,整个空间都弥漫开了尴尬。 许知奚摸摸鼻子:“你来找我,应该还有其他的事情吧。” 对面“嗯”一声,上扬的尾音倒是有些许知奚本人的味道:“我以为是你在找我。” “好吧。”许知奚被拆穿了也不尴尬,“你帮我个忙呗?” 他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我打算去一趟夜轨,查查楚彻的人,他有事瞒着我。” 这话只说了一半,他并未提起需要许教授做些什么,可对方却在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哦,要我打配合?” “嗯,办不办?” 许教授似在思考,却不出几秒就给了答案:“办呗。” 许知奚又品味出了一丝微妙,“呗”这个语气词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模仿他,许教授这话里有调侃的意思,又隐隐有几分给“自己”撑腰的味道。 楚彻说他能分得清他们两个,许知奚倒是想试一试这话是不是真的。
第39章 拿墓当老巢 原先许知奚以为外世界的人想要在这里穿梭自由并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还会点特异功能,比如突然消失、瞬移、隔空取物什么的。 但与外世界的自己聊了一会儿,他发现似乎进入里世界的人都要守里世界的规则,哪怕这是一片虚拟世界,也不会发生类似于冒出一片数据流一类的科幻场景。 许知奚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夏小爬,对方极其不屑:“这又不是网络游戏,就像你在镜域里出bug也顶多是进一个精神病世界而已。” 许知奚摸了摸鼻子,没有告诉他,其实他从来没有进入过自己的镜域。 作为一个精神心理科的医生,他进入过无数人的镜域,也闯过许多凶险的奇怪域,但他从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镜域。 这件事,除了许鹰鸣和叶正杨,还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这无疑是个很奇怪的事情,镜域是基于脑内记忆搭建的空间,他有记忆、精神正常,还会做梦,会想象,不可能创建不出镜域。 可事实就是这样,镜域工厂开发的设备、科研所研制出的设备、警署的仪器统统都在他身上失了效,他只能进入一片漫无边际的虚无里,黑暗、缥缈,找不到任何出口。 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在今天得到了答案,里世界的其他人是通过个人意识上传来到了这里,唯独他是独立存在于这里的拷贝意识,自己与其他人的存在形式相异,自然无法适应他们研究出来的东西。 也正是这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秘密,让许知奚在第一次听说“许鹰鸣把密钥藏在了你的镜域里”时,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他没有镜域,许鹰鸣知道。 那么这个传言从何而来?是破壳高层推断出的,还是许鹰鸣自己散播出去的? 这究竟只是一个谣言,还是一个他自己也并不知晓的真相? 许鹰鸣不可能给他留下无法破解的死局,但许知奚还没有摸到破局的关键。 在此之前,他以为那个来外世界的许知奚能够为他解答这些疑问,直到桃汁死机的那一刻。 ——这是他早在几年前就与夏小爬商量好的对策,在必要的时候,夏小爬可以通过桃汁来联络他。 但他很惊讶“许教授”也会和夏小爬一起出现在桃汁的联络里。 楚彻能够把外世界的许知奚隔绝在这栋公寓外,阻断他进入公寓的路——楚彻有非常丰富的对付外世界的经验,他似乎曾接触过这样的人。 许知奚想起了他的妈妈,那个叫安迪的单亲母亲,那个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连丁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的女人。 楚彻还有事在瞒他。 许知奚细细盘算着,发现除了“夜轨”,再没有其他被楚彻摆在明面上的秘密了。 夜轨是楚彻与破壳合作时所使用的代号,早在A096的奇怪域里,许知奚第一次看到有关破壳计划的文件档案时,就在其中看到了夜轨这个称呼。 楚彻管自己叫夜轨,也管他手里的其他人叫夜轨,确切来说,夜轨是一整个组织的代称。 这是楚彻亲手创立的组织,许知奚不知道他手里有多少人,但总不好叫他们行动小组,姑且称作组织,听起来还高级一些。 这一组织的存在起初源于许知奚毫无根据的推测,后来在他与万益私下会面的那个中午进行了验证。 楚彻手里有不少人,这些人在明面上干净清白,说不定部分人平时扮演着陌生人的角色,只帮楚彻做事,不隶属于任何联盟、机构,是个超级小型的、仿佛街头混混火并出来的组织。 许知奚猜,夜轨是个藏满了秘密的地方。 夜轨,顾名思义,夜里的轨道,据点藏在寄生市边缘地带,在连接源谷的物资铁路旁。 寄生市乱七八糟,但该干活的还是得干活,铁路并未中断,此时远处传来几声物资火车的鸣笛声,呜呜地顺着风飘远。 轨道震动起来,连带着枕木间冒出来的稀有的野草也在颤,铁轨顺着半高不高的小山包山脚转了个半圆,延伸向远方。 头顶的乌云压得很低,天幕低垂着支在山包上,仿佛下一秒就能砸下密集的豆大雨点,属于初夏的闷热笼罩在这片狭窄的天地间。 这片源谷不管寄生市也不管的飞地与此时的天空一样灰蒙蒙,没沾上寄生市里高大的摩天楼、凌空的长道,也没裹上源谷厚重的尘埃、刺鼻的重工业排气,这里如雾霾一样单调、冗沉、迷蒙。 楚彻的身影出现在空荡荡的地面上,他踩着军靴,军靴顶端延伸出几条坚硬的外固定架,贴合在笔直的小腿上。 他站在小山包前的一棵高大树下,越过树冠,能看到他的面前赫然是隐没在土壤下的石门。 石门识别了他的瞳孔,轰然打开,露出一段幽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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