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垂眸看向他的神色,轻声道:“休息一下吧,你很累了。” 宿回渊摇头,脑中思绪纷乱,但依旧能捋触头目来,他目光看向不远处略微隆起的土堆,猝不及防问道:“你对楚为洵和陈然说的那些话,什么时候知道的。” 之前只知楚问对楚为洵有所怀疑,但陈然被灭门、楚帜被杀一事,楚问又是如何猜测,如何得知,如何控诉。 他们一同探寻当年真相,而他却不得而知。 如今细想来,这局虽然表面上为楚为洵所设,但楚问却将计就计。他故意任由楚为洵污蔑造谣,任由自己激动出手,就是为了将陈然逼出来。再去挑拨楚为洵与陈然之间的关系,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可楚问为何不提前告诉他。 片刻后,楚问道:“抱歉,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也不甚确定,仅为猜想。在看到静月密信后方有此计,尚未来得及细说。” “你从那时在清衍宗故意带我进你房中,让楚为洵与我相见,又劝他与我们同行开始,便已经有此计了吧。”宿回渊揭穿道。 “……是。”楚问坦诚道。 “我没有怪你。”宿回渊道,“只是有些急,不像你的处事风格。” 楚问垂眸道:“情景复杂多变,恐生事端。” 夜色已深,却毫无睡意,宿回渊起身道:“把陈然送回去吧,就现在。” 两人连夜将陈然尸身送回那个村子,按照陈然的意愿,将他埋葬在了陈府附近的坟冢之中。 料理好后,天已然微亮,两人正打算离开之时,却看见之前为他们指路的程老经过。程老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走过来问道:“你们又来了,前些日子我还看见了上次那个小公子和小姑娘。” 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程老见他们刚从坟冢中走出,又问道:“你们这是……” 楚问答:“是陈然。” 程老一愣:“前些日子不是还说那娃娃还活着吗,怎么如今就……”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宁云志问过他留青一事,便试探问道:“陈然那孩子……不会做了什么坏事吧。” 他的声音轻颤,眼中似有泪光。 停顿片刻,宿回渊道:“没有,他是个好人。” 自然是违心之言。 但程老听闻此言后,忽然放下心一般,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离开后,程老独自一人来到荒凉多年的陈府,用颤抖的指推开生锈的门,跨过荒寂与血痕,向屋内走去。 屋内挂着一幅画像,被大火烧过,只剩下面部一角。他颤着手扯去易容面皮,不禁泪流满面。 他的脸与画中人几乎全然一致。 世人皆以为陈家所有人都在那晚身死,却不知陈父恰巧外出一日,逃过此劫。 回家后,便只看到滔天的大火,烧成灰碳的尸体。 他隐姓埋名,变更容貌,村中人只知道他叫程老,他每日坐在村口,希望有一天,或许能等到有人回来。他并不知他等的人其实已经回来过一次,却相见不相识。 等了一辈子,却终究等来天人两隔。
第87章 期间徐长老找过楚问商讨继任掌门一事, 却被楚问提出搁置了一段时间, 宿回渊只当最近事情多变, 对方又太累了,并未细想。 仔细算来,他们大概有半个月没睡上安稳觉,昆仑一事后更是整整两天没阖眼。来清衍宗之后, 宿回渊便连着睡了两天两夜。 醒来时恰是深夜, 周遭漆黑一片,他叫了一声楚问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坐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若是没有与神君之约, 他便可以一直像现在这般, 安稳无忧地活一辈子。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仔细算来, 他不过剩两日。 推门而出,月色下门外有小弟子在守夜, 他走上前问道:“楚问在哪?” 小弟子颔首道:“回前辈, 楚剑尊昨日刚走,好像是去华山处理一些紧急事情, 他说近两日便会赶回。” “多谢了。” 时间飞逝,恍若隔世,如今他已经被别人称作“前辈”,方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宗门十年之久。 他复而走回楚问的房间,并未点亮烛火,就那般沉默坐在床榻边,窗外月色映进来,在地面上洒下淡淡的银光。 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有些堵。 楚问不辞而别,他若说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可楚问不知他只剩两日时间,而出门数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怕楚问赶不回来,又怕他赶回来,心里像是被两种声音撕扯成了两半,他便就那般坐着等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明,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凭借记忆找到楚问房间暗室的机关,暗道缓缓展现在眼前。 上次楚问带他下来,却未来得及细看,如今不知怎得,他忽然想再下来看看。 暗室内有几分昏暗,他取了一旁的火烛拿在手中,仔细看去。 暗室的外侧依旧是陈列的各种兵器库,相比之下内侧陈列则较为宽松,那透明的长盒中放着之前他送给楚问的短剑,角落中有一张不起眼的石塌,孤零零放在那,倒显得有几分乍然。 心意微动,他向那石塌走去,侧坐在边上,刺骨的凉意自身下传来,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他侧过头去,却发现塌边另有玄机。石塌旁放置着一个矮柜,上面放着一沓厚厚的纸页,以及一个黑色的小木匣。 这矮柜正巧位于死角处,只有坐在榻上方能看见,这也是为何他之前一直忽视此处的原因。 他拿过小木匣,却出乎意料地轻,并未落锁,开合处的镀金已然被磨尽,显然是时常被人打开过。 匣子打开的瞬间,他却愣在原地。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一块小石头,一根狗尾巴草,还有一片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黑褐色薄片,伸手摸过去,才发觉那应是一片花瓣。 思绪猛然穿过周身,久远的记忆仿佛一根深埋地底的丝弦,经年后偶然翻出,却断成了数段。 他终于想了起来。 那片花瓣,是他之前给楚问尝试调制香料之时最为满意的一瓣,随手送给了楚问,问他香气如何。 楚问的回答他早已不记得了。 其他的东西大概也是如此…… 那块小石头是他与楚为洵偷跑去后山游玩的时候,在水里捞到最奇形怪状的石头,像天上的月亮;那棵草颜色奇异,黄绿间夹杂着青蓝。 不过都是他年少之时,随手送给楚问的无心之物。他从没想到楚问会一直留着,放在这里。但如今想来,这也确实是他曾经能留给楚问为数不多的东西,但每一样普通至极的东西都被对方如珍宝一般保存起来,累积起来,倒也并不显得寒酸。 他指尖触到床榻的边缘,凉意依旧鲜明,他无法想象楚问是以何种的心情坐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木匣,再放回原位,走上去时,依旧是那个沉默稳重的剑尊。 那时楚问又会在想些什么呢,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他已不得而知。 他记得曾经问过楚问,是何时开始喜欢他,楚问说: 在很久之前。远在你喜欢我之前。 胸腔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塞满,传来丝丝缕缕的酸涩。他将木匣放在一旁,翻了翻叠在一旁的纸页。 与之前在桌案边看到的纸页相似,都是少年练剑的图样,只是这些画上面孔并未留白。 他看着那些画,就仿佛是在对镜自照。 数不清有多少幅画,竟没有两张完全一致的动作,他一时间竟不知楚问究竟多少遍看过他练剑,才能将每招每式都画得如此传神。 可如今看到这些东西,却只觉残忍,像是一种割在心脉上的凌迟。 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勇气对楚问坦明他看过。 他不知道两日之后自己会以何种方式离开,在今后漫长到近乎无尽的时间中,对方又是否会继续坐在冰凉阴暗的密室中,凭借回忆,用纸笔杜撰出他后一半的人生。 他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用笔沾了些墨,悬于纸面上,却迟迟未能落笔。 当你看到这封信之时,我或许已经不在你身边。我从未将此事与你提起,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的不辞而别。 关于神丹一事,我从未和你说过真相,但想必此刻的你已经明白。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这也是我之前刻意与你疏远的原因,如若有可能,我希望我可以无需隐藏心中所想,与你相处更久一些。但我很庆幸,曾经我们同炉锤炼之时,并不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之前在桃源寺之时,我们一同烧了纸愿,你写了很长的一段话,恕我才疏学浅,毫无文采,只写了你的名字。我心悦于你,也从未后悔十年前的决定。 你曾问过我倘若有一天你死了,我会如何做,当时我答说我会将你的魂魄捆在身边。你只当那是句戏言。我从未想将你拖进地狱,我想与你一起回人间,可这世间许多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也身不由己。 我并不想说什么不要难过之类的话,但我们终将会分开,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你在成为掌门之后,或许会继续仗剑游历天下,或许会突破境界得道飞升,或许我们的名字会常常被一并提起……但如若可能,我希望你仅是偶尔想起我。 宿回渊缓缓抬笔,将鬼王刀放在木匣中,写下最后两行—— 木匣太轻,我把佩刀放了进去,是我送你最后的手信。 我永远在你身边。
第88章 他回头:“你回来了。” 楚问点头, 轻声道:“有些急事, 看你睡熟便没叫你,没想到去这么久。” 宿回渊并未问所为何事,只是无声将桌面上的树枝整好,从角落中取出两个杯盏。 但楚问却敏锐地注意到, 那不是茶, 而是酒。 像是山下路边小摊上随意买的酒,酒性不算烈,宿回渊抬手喝了一盏。 直到听见楚问对他问:“之后作何打算。” “没想过。”他坦然道。 “你……还会回鬼界吗。” 他摇头,笑道:“鬼主看起来威风, 实则远没有在清衍宗痛快。我走后, 他们自会用自己的手段选出新任鬼主, 向来都是同一番道理,与我无关。” 楚问似是舒了一口气, “好。” 略微燥.热的午后一时间变得有些静谧,两人就这样坐在一起, 没什么事需要做, 无需说话,也不觉无聊。他开始喜欢这样的时间, 甚至开始觊觎以后。 宿敌终除,陈年旧事水落石出,虽然结局依旧令人唏嘘,但也算是他来清衍宗后第一个安稳的日子。 可却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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