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在一大堆的害怕紧张和惊慌失措中,隐藏的新的情绪,在看清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那是羞怯。 他一时间竟然迟疑了。 在此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长杪的身上看到“羞怯”这种情绪,和外在的保护壳差异实在太大了。 在羞怯什么?羞怯被自己看到真面目呢? 他觉得十分有趣,却在有趣之外,又衍生出另一种情感来,然而他只专注于那张面具,没有在意这种衍生出来的情感,甚至没有在意它在悄悄加深。 寂静的山洞之中,听不见任何呼吸的声音,他只看到长杪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怎么紧张成了这样。 他一时间都有些心软了,手指悬在面具的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最后,在心软和好奇之间,他终究选择了后者。 “我曾经听人说过,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都是心中有鬼的,要么就是像斗移那样,是个扭曲的怪物。”无翊慢悠悠道, “长杪,你是人还是鬼,或者……是怪物?” 他想,有这么漂亮的身形,如果有一张与之不符的扭曲怪异的脸,定是不敢示人的,所以长杪才会将自己的脸遮住,但凡是见过的,都要杀了,因为怕自己的丑陋可憎被传扬出去。 正是因为容貌不被世人接受,才会潜心修炼,不与外界接触。 到底是什么样的脸才不敢示人呢?也是四只眼睛两只嘴巴么? 他这么想着,手指碰到了那张面具,冰冷如雪。 长杪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只不过声音依旧是冷淡的: “现在住手还来得及,无翊,你不能……” 他忽然噤了声,因为无翊没有犹疑,直接将他的面具揭开。 “你死了。”长杪平静地说。 — 太子:看看是什么丑东西
第167章 泪 长杪在说什么,无翊根本没有听到,在他摘下对方面具的那一刻,世界就变成寂静和空荡的,什么也不剩下。 飞舞的尘埃,缓缓而落的水滴,都在剎那间凝滞在空中,还有压抑的藏着微微颤抖的威胁声,也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缥缈而虚无。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天地间只剩下了那张脸,在黝黑的山洞中更是清绝。 在他短暂的二百年生命中,第一次出现了大脑凝滞的情况。 他虽然只在天界和仙界徘徊,但也见过很多人了,仙神之中绝代姿容从来不会少,然而在长杪面前,再美的脸也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要怎么形容他所看到的景色呢? 若说是无垠山川间覆满的银白的雪,又觉得太冰冷;若说是没有云雾遮挡时一泻千里的溶溶月色,又太清浅;若说是漫野中一簇簇一团团绽放的白樱,又太娇软。 是细密的雨,是森寒的剑光,是解不掉拨不开的层层迷雾,让人望而却步,又深陷其中。 都不对,都欠缺了什么,都比不上,他贫瘠的语言根本描绘不出来。 或许世间就没有能够描绘出他所见到的景色的言语,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明白。 他静静地凝视着,看见那双独一无二的绝妙的眼睛闭了起来,仿佛关上了一扇门,将他的心也推搡了出去,让他的意识终于缓缓回复。 可是很快,他又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那双眼睛闭起的时候,眼角随之出现了一滴泪。 晶莹的,透明的,十分完美的泪珠,泛着盈盈的光,悬挂在眼角间,许久未能掉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滴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自己的心也跟着低落起来,心上有小小的一块微微凹陷,然而这凹陷的地方一出现,就迅速被放大,加深,顷刻之间塌陷了一大块,以至于他整颗心都陷落了。 而他依然看着那滴将落未落的眼泪,怔忪着,连自己的心塌陷了也没有察觉到。 长杪是哭了么?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他么? 被他看到了真容,觉得是亵渎,还是什么?羞怯? 原来那般孤傲清绝的人也会有如此柔软的行为,也会有轻灵脆弱的眼泪。 他想伸手去接那滴眼泪,又觉得自己触碰了会是亵渎,然而就在这犹豫的功夫,那滴眼泪就消失不见了。 并没有掉落在地上,而是凭空消失不见的,好像他刚才见到的只是幻觉一样,根本没有什么眼泪。 下一刻,他只觉视线被一片迷蒙的月光挡住,随即右手一松,指间尚且拿着的面具不知去了何方,待月光散去,岩石上的长杪也不见了。 再也没有光亮,只剩下黑黢黢的山洞,晦暗而幽深。 “滴答——” 尘埃又散漫地飞舞起来,洞穴深处酝酿了千年的水滴慢悠悠地落着。 他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右手拿面具的姿势一动没动,仿佛沉浸在幻象中久久没有清醒过来。 半晌,他似乎意识到长杪已经离开,才缓缓立起身体,垂眼凝视着自己的右手。 空荡荡的,但方才捏着那张面具的感觉依然是清晰的,十分冰冷坚硬,好像捏着一片化不开的冰。 凝视了一会儿,他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继而感到深深的茫然。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心已经完全塌陷下去,被沉郁的情绪覆盖住,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长杪的离开而一起丢失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面具下的脸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怪物,不是丑陋,反倒是绝美之极,他承认,长杪是他见过最美的景色,山川旷野,日月星辰,所有的加在一起都不及这惊鸿一面,可是他的反应,实在太过怪异。 他的情感是自由的,是无拘无束的,再美的人,也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在见到长杪真面目的时候,他的确有那么一瞬间的悸动和柔软,可不至于心完全陷落进去,以至于他现在失魂落魄,惆怅不已,被困入了十分难受低迷的境地。 怎么会这样呢?长杪怎么会对他造成这么大影响?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和无措。 他想,那一瞬间的悸动和柔软,究竟是因为那张举世无双的脸,还是因为那张脸是长在长杪身上的。 他偏过脸,望向被塌陷的碎石堵住一大半的洞口,透出点点光亮,却没有立即追上去,询问长杪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他变得如此怪异起来。 从前,他总是会想长杪在做什么,脑中在想什么,隐藏了什么秘密,为什么会让紫微宫盯上,以至于总想见到长杪,然而现在,他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想见到对方了。 一想到会看见长杪冷漠的眼,他竟然生出了些许退缩之意。 * * * 长杪跌跌撞撞,终于在力竭之前赶到了月宫,但他并没有立刻进入,而是扯过一团月光将自己包裹起来,随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圆盆,是他从百里落尘那里挑拣的贺礼,据说是用千年寒冰做成,可以洗去一切污秽。 冰盆里氤氲着浓郁的寒雾,他将夺回来的面具放入其中,便再也撑不住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扒着盆。 面具在盆中静静躺着,被朦胧的寒气笼罩,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本来就是干净的,放进去许久,也没有什么变化。 是无用之物,长杪想。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腕处被一道寒雾化成的刀刃割开,殷红的血开始缓缓流淌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将手搁置在冰盆中,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血如溪水般潺潺流着,很快漫延过面具,几乎要到盆口,伤口才愈合。 殷红的鲜血在晶莹剔透寒雾弥漫的盆中,仿佛是地狱之中盛开的妖冶的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冰蓝的面具已经被血液覆盖,再也看不到了。 流失了整整一盆的鲜血,长杪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整个人虚弱得又开始晕厥,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今天已经受了太多的伤,外面的,里面的,心上的,灵体的,还有紧绷到已经在损坏的神识,一切都在摧残着他,鞭笞着他,让他遍体鳞伤,再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来。 可无论如何,他就是还留着一口气,留着最后一口气,怎么也不愿意倒下。 这回是真的到极限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还有人出现,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他的镜子还是可以进入的。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固执地放满了一整盆的血,趴在盆边看着自己的鲜血慢慢渗进冰盆里,被一点点吸收。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血终于见了底,显露出盆中躺着的那张冰蓝色面具来。 冰盆已经泛着淡淡的血红,红色在随着雾气渐渐弥漫出来,最后消失在空气之中,冰盆的血色完全化解掉,一直氤氲的寒雾也变淡了,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长杪才伸手将自己的面具取出来。 依旧是冰蓝而透明的,没有受到他血的影响。 应该是洗干净了。 他总算满意起来,端详片刻,确定已经被他的血洗干净,才不紧不慢重新戴回脸上,举着面具的手在颤抖着,几乎要拿不住了,但还是固执地戴上了。 他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轻松下来,拿出月宫的钥匙,打开了大门。 月宫是他的最后一片净土,他不允许任何污秽流入。 他比一个重病的凡人还要虚弱不堪,脆弱到一只小鸟飞来就能将他撞翻,但还是踉踉跄跄,坚持一步一步走到了花林,继而全身一松,直直倒在了花林之中。 他没有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底沉睡过去调息,依旧睁眼望着上方,被繁茂的花冠遮蔽,看不到月光。 他的视线依旧是模糊了,在努力分辨着什么花。 大红的,是凤栖梧桐啊。 他微微弯起唇角,原本就散乱的思绪更加飘忽不定,随意地游荡着,游荡到了百年前,游荡到慕情湖畔,季一粟曾经为他种下的一整片凤栖梧桐林。 他觉得眼睛又开始变潮湿了,可是眨了眨眼睛,依旧是干燥的,不知哪个才是错觉。又或者只有在洞穴之中那滴泪,才是真正淌了出来的。 他一个已经斩断情丝的人,是不应该有眼泪这种情感的凝结物的,然而他实在太疼了,他想季一粟也疼,那滴泪,就本能落了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已经到了花林,他便将两把剑都放了出来,两把剑却没有向往常一样回到堂屋里,而是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光落在他身上。 他想说自己没事,很快就会好,可是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没有再管。 手腕处的绿意也在泛着光,弥漫到了他的全身,很快他被三道柔和的光包围,舒适的暖意在体内静静流淌着。 外伤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只是灵体还需要很久才能愈合,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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