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没有多少保护的神体,在他的剑面前如同脆弱的婴儿,轻而易举就被刺穿,毫无抵抗之力。 所以他说斗移胆子很大,不是轻狂,是真切的感叹。 他虽然身体没有动,但神识已经缓缓扫了过去,看清楚了对方的真面目。 混沌掩盖下的,是一团被黑衣包裹的血肉,之所以说他是“血肉”而不是“人”,是因为他实在没有人的模样。两侧各有一团微微的突起,应该是双手,身下伸展出短短的两截大概是双腿,而头颅—— 饶是长杪已经见过不少古怪的存在,也第一次见到如此畸形的脸来。 那张圆形的脸是紫红色,上下左右各有一只眼睛,最中间是的两只嘴巴,没有看见鼻子和眉毛,四只眼睛各有各的不同,狭长的,圆润的,都齐齐盯着长杪,若是一般人,恐怕只被这样一张脸盯着,就已经毛骨悚然,恐惧得想要立刻逃跑。 可惜长杪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恐惧”这样的反应,只是觉得太怪异。 “为什么?”斗移又不死心问了一遍, “是你的剑,太特殊么?” 长杪终于出声,冷淡而简单: “嗯。” “谁给你造的,是…山神?” 长杪问: “你知道他?” 他隐约觉得,对方说的山,指的就是寻深子。 斗移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也很奇怪,好像是嗓子破了个大口子,风使劲往里面灌着,呼哧呼哧的,笑了一会儿他才停止,低声道: “在很久以前,太久了,我都快忘了,我有幸见过他,得到过他的庇佑。他见我因外貌饱受排挤,便送了我一张面具,说有了此物,就无需再在意那些表象。可惜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你见过他,对么?” 大概是人之将死,往事总会萦绕心头,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长杪道: “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不能确定对方所说的人是不是寻深子,而他也不想探讨寻深子的存在。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年渺了,没有和人畅谈的想法,孤独冷漠到一个字都不想开口。 “你脸上的面具,跟我那张很像。”斗移慢慢道, “可惜我的那张,后来被一个魔头抢走了。” 长杪心念一动,原本已经离开的神识瞬间凝在了他的身上。 斗移似乎毫无察觉,依旧缓缓倾诉着: “那是一个十分恐怖的存在,多年后再次想起,依然让我觉得害怕。我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要我的面具,直接就能拿到手。” 长杪专心听着,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连呼吸声都渐渐平息了下去。 “然后呢?”长杪主动问,神识在他身上摸索到一口气。 “你跟他很像。”过了一会儿,斗移继续道, “说不出来哪里像,但……就是很像,若不是知道他已经彻彻底底身殒,我真怕你就是他夺舍归来……你的剑,你的人,都很像……”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几乎要听不见了。
第166章 真容 长杪的神识在他身上停留,却没有立即将他吞噬,似乎在等待着他说下去。 他却不再出声,静静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当剑尖刺入他神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再无复生的可能了,却并没有愤怒和不甘之心,反而有种释然解脱之感。 “人生千万年,千万年如一日,也罢。”他缓声道, “本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的身体渐渐散去,化为天地灵气,最后只剩下那颗怪异的头颅,等四只眼睛全部闭上时,连头颅也变得虚无起来。 一团月光将头颅笼罩住,轻轻飘进长杪的身体里,他再也支撑不住,傲立的身体直直倒下,倒在了身侧一块光滑的岩石上。 这个山洞恐怕是斗移的居所,如今斗移消亡,山也跟着崩塌,他躺在岩石上,听着轰隆隆的惊天巨响,感受着身下大地在剧烈摇晃,然而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任由山峦覆灭,碎石淹没,将他埋葬在其中。 就此埋葬也好。 岩石平滑如床板,他安心地躺着,再也不想理会外界的任何变化。 他太疼了,哪里都疼。 当年剔脊梁骨,有季一粟和青容的亲自照顾,兼之被灌了无数奇珍异宝,也疗养了许久才有所缓解,现在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依靠着意志硬生生将这一关挺过去。 那一剑看似简单,却消耗了他几乎所有的力量,以至于他不能分出一丝灵气去愈合自己灵体的伤口,只能静静忍耐着。 他的忍耐力现在变得极强,无论是怎样的疼痛,他都可以撑住,只是他没想到,全身上下最疼的是他的心,比起心疼,灵体的疼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的心时常会出现古怪的阵痛,从前他忙于其他,没有注意过,此时心口的疼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仿佛是将他平生所受到的所有痛苦都集聚,往心口堆积,疼得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青容的印记可以使他所有的外伤愈合,却无法立即治愈他的灵体,更不能治疗他的心。 怎么会这么疼呢?他茫然地望着洞顶漆黑的岩石和不断坠落的尘埃碎块,不由想,师兄替他承受剔骨之痛时,也会有这么痛么? 那些掉下来的碎石在要挨到他身上时都被血衣隔绝开了,转而落在了旁边的地上。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连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 他想,师兄真傻啊,这种事情也不告诉他,如果他没有自伤灵体,不知道真正的痛是什么样,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师兄在背地里为他的付出了。 这只是一件事,还有呢? 他怕疼怕黑怕鬼,每每有一点小伤,都要显摆给季一粟看,要季一粟哄他夸他,许久才能满意,可是现在,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吃了这么多的苦,却只是一个人承受着,不能跟季一粟倾诉半分,不能再躲进对方的怀抱里,由着对方为他挡住所有的风雨。 再也不会有人抱他哄他,夸他是世上最勇敢的人了。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到最后连掉落的碎石都看不清,耳畔的轰隆声也变得渺远起来,神识勉强扫过前方的洞口,那一点光亮被挡住了大半,怕是已然塌陷 再等等罢,再等等他就会被埋葬在这里。 他是可以离开的,但他不想离开,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掉一切。 “滴答——” 是水滴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出来的,这样微小的声音,应该早就被山峦崩塌的声音遮住,然而此时清晰地出现在他耳畔,他渐渐意识到,是轰隆声消失了。 再没有碎石和尘埃掉落,崩塌的声音也听不见,世界忽然静止下来,到最后,水滴的声音也消失了。 长杪闭上了眼睛。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山洞的洞口处,挡住了剩下的光亮,又不紧不慢地往洞里走着,光影交错着,迷乱了人的眼。 没有走路的声音,一切安静得出奇。 直到那个身影停在了长杪身边,发出了一声疑问: “死了么?” 声音在空寂的山洞中回荡着,分外幽远。 没有等到长杪开口,他便自己回答了自己: “没死啊。” 似乎是失望,又似乎是高兴。 没有死,但也不像活的样子。 他静静凝视着此时的长杪,外面那层斗篷已然消失,露出里面皎皎如月的轻盈长衫来,在漆黑的洞穴和岩石上,更是白得瞩目,看不出一丝血色。 除了刚刚进入“扶摇之战”中的时候,他再一次看清了长杪的身形。 如此冷漠固执又要强的一个人,身体竟然是纤细而单薄的,看上去十分孱弱,仿佛是秋日枝头摇曳的花朵,风再大一些就能被吹落,不堪一击。 然而即使是他这个没有什么见识和审美的人,也会本能觉得,是极美的身形,只是端端正正躺着,双手在两侧摆得十分规矩,也能摇漾起无限遐思来,尤其是腰,漂亮得要用所有的意志才能把眼睛从上面挪开。 但他没有挪开,肆无忌惮地看着,虽然只是最纯粹的欣赏。 怪不得刚出现就被轩辕圣盯上了,他好笑地想,所以才将身体也要遮住么? 欣赏完以后,他才将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 脸依旧是模糊的,只能看见那张怪异的半面面具,仿佛冰雪铸就一般剔透而润泽,精致得如同蝴蝶的翅膀,似乎还在轻轻颤动着。 “看来是死了。”他笃定道, “可惜啊,死了我都没有见过你长什么样。” 他站在岩石旁,一边说着,一边弯下了腰,伸出了手,要去揭开面具。 “无翊。”长杪冷淡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说过,我曾经发过誓,不会让任何人见到我的脸,否则就会杀了他。” 长杪一向跟别人不一样,从来不会称呼他为“殿下”,只直呼他的名字,虽然在他的印象里,连叫名字也只是寥寥两三次。 无翊含笑道: “你在威胁我么?可是你现在看上去,好像威胁不动我啊。” 虽然这么说着,他的手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长杪平静道: “你可以试试。” 无翊道: “试试就试试。” 他的手又开始动起来,然而动作极慢,就像是故意折磨人一样,一点点往下挪。 果然又听到长杪的声音,这一次终于带了一丝急切和恼怒: “你敢——” “我怎么不敢。”无翊笑吟吟道, “你若是真的生气了,可以跟原来一样冻住我,锁住我,困住我。可是你没有这么做。” “长杪。”他悠闲地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双眼微弯, “你现在,根本动不了罢?” 长杪安静了下来,似乎放弃了抵抗,片刻后才道: “现在不代表以后,你若是真的敢,我迟早会杀了你。” 无翊再次停下手,并不是被威胁到了,他在细细品尝着。 长杪现在的情绪波动,实在太有趣了。 他从来没有从这个神秘怪异的月宫之主身上感受过如此密集的情绪,好像坚强的保护外壳被打破,终于露出里面脆弱的真实来,拥有了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 要怎么说呢? 在一开始他走进来的时候,长杪是紧张的,察觉到是他时,又变得放松起来,似乎认为他是友好的一方,等他表现出了想揭面具的意图后,长杪重新变得紧张,警惕,又夹杂了许多害怕恐慌和怯弱,这样的情绪随着他手的下移而逐渐加重,此时达到了顶峰,神经在紧紧绷着,似乎随时能断掉,呼吸都忘记了,只巴巴看着他,期待着他的手不要落下。 这才是正常的,他愉悦地想,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情绪,终于被他抓住了,一个真实的长杪。 原来长杪也会害怕,也有怯弱啊。 这样的发现让他更加兴奋。 这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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