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扛着陆仁在山间辗转腾挪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立定之后又向四围望了望,确认安全之后,才把陆仁放了下来。 陆仁终于从顶肚子的酷刑中被解放了,却仍然不敢擅自睁开眼睛,直到他听见山鬼终于在他旁边说了句:“睁眼吧。”他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话,听上去竟然宛如天籁。 睁开眼的陆仁才发现,山鬼带着他来到了接近山顶的一处地方。可以判断出他们所处的位置应当是旧时修建的一处小广场。 往山下的来路看,依稀可以看见从有几级石阶从低处蜿蜒而上,制作石阶的青石方正宽阔,当初建造之时应当也是花费了一番功夫的。但细看之下便可发现这石阶如今已然断裂,现存也不过几阶罢了,再往下两步路的石阶更是早已不知去向了。石阶缝里也已经长出了青青野草,正在随风摇曳着。 看来已经荒废了许多年了。 而陆仁所在的这方山间小广场,应当也是前人细心修建的。平台是用几块巨大的青砖铺成的。估算一下昔年往山里运大石头的成本,便足以知道这地方曾经是有多辉煌的存在。小广场不大,从南往北,从东往西都是十步以内就能走完。小广场的尽头长着一颗巨大的樟树,树干粗壮,需要多人合抱,陆仁不太会看树龄,但他不曾见过比这棵樟树更粗壮的树木了,他猜想这棵树的树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年了。 先有天地,后有了樟树,过了许多年,才有了树下的人。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在陆仁身上投下了一片斑驳的树影。陆仁抬头,透过树叶看见了天光。而樟树的枝丫上鸟雀啁啾,一派繁忙景象,无数的生命又在陆仁的面前自顾自地忙碌着,不理会他这个偶然闯入的过客。偶尔一阵清风拂过,樟树便会发出一阵沙沙声,令人心情舒畅。 这棵樟树,已经活成了一个娑婆世界。 此刻陆仁昂起头看着樟树的树冠,嘴里忍不住嘟囔着:“我好像,来过这里。” 他似是不确定般,又低下头往不远处看去,树下有间不过半人高,没有门的小石头房子,里面似乎立着一座雕像。陆仁离那小房子有些远了,只能看见那雕像的脚,雕工并不细致,就像两个馒头,是十分原始的雕刻工艺。 陆仁怔怔地看着那座灰墙灰瓦的石头房子,虽然还没有看见那座雕像的脸,但他却说:“我好像,知道里面那座雕像长什么样。”说完这话,他又原地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这个地方,再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比刚刚又多了几分笃定,“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陆仁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开始了自言自语:“那个石头房子里的雕像,只有半边脑袋,另外半边几十年前被人砸坏了。我上次来的时候,有人正在修补它……” 说到这里陆仁停住了,他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了白发蓝眸的山鬼,叫出了那个已经很久没人叫起的名字:“阿离……” 三岁的小陆仁第一次来到封胥村的时候,人还没有板凳腿高,走路也还有些费劲。但他当时就喜欢跟着比他大的孩子们玩。尽管这些大孩子都当小陆仁是累赘,想方设法地要丢掉他自己玩,但他每次都有办法偷偷跟上他们。 大孩子们感到烦了,决定想个办法彻底丢掉小陆仁。但大孩子毕竟也还是孩子,他们还掌握不好分寸,他们还不知道丢掉一个累赘和害死一个累赘的区别。 他们把小陆仁骗到了山里,然后甩掉了他。 等小陆仁终于同大孩子们送他的蟋蟀玩够了的时候,抬起头却发现周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带他来这里的孩子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陆仁嘴里不住地喊着大孩子们的名字:“乌鸦,福乐,胡姐姐,你们在哪里啊。”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吹过旁边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山林中还传来不知名的鸟雀粗粝难听的啼叫声。年幼的小陆仁害怕极了,他开始一边哭一边寻找起他的小伙伴。 小陆仁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这个小广场的。但他不是从断掉的台阶上爬上来的,他是想下山的时候不小心跌下了一个不高的断崖,一屁股滚落在了这个台子上的。他瘪着嘴,正揉着自己的屁股站起来,就看到不远处有个很小的房子里有个人。那个人背对着小陆仁蹲着,正在忙活着自己手上的事,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那个人看身形应当是个成年女性。她拥有着一头很白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拖到了地上,却没沾上一丝一毫的灰尘。她头顶带着一个用野花制成的美丽花环,穿着一身白色的古代装束,一双雪白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子里露了出来,正一刻不停地在小房子里捣鼓着什么。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显得那么美好,又那么圣洁。 她的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但是离得太远了,小陆仁听不清楚。好奇的心情战胜了之前的害怕,小陆仁一时间竟忘记了要继续哭。他乖巧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擦了擦哭出来的眼泪和鼻涕,向着那个白色的人影走了过去。 待到走近了,小陆仁才终于听清了那个人在说什么:“可恶的人类,居然砸碎了我的雕像,等我修好了这座雕像,我就要开始讨厌你们了。”那是个委屈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轻柔又宽厚,就像风吹过山岗的声音一样,让人听见了就不自觉地感到舒心。 那个人还是没有发现小陆仁,于是小陆仁又走近了一点。但她依然在自顾自地不开心,无暇分心给陆仁。 小陆仁已经几乎已经要走到她身边了,他甚至能闻见她身上传来一股很好闻的草木清香。他想跟这个姐姐一起玩,但是这个姐姐根本连他的存在都没有发现,这让小陆仁有点沮丧。但小陆仁的优点就是振作得很快,于是他便假装咳嗽了两声,借此引起姐姐的注意:“咳咳。” 那个人听见响动终于猛地转向了这边,也是在这个时候,小陆仁看见了那双湛蓝的眼睛。 “真是个漂亮的姐姐!”小陆仁这么想着,并由衷期待着这个姐姐能陪他一起玩耍。 然而当那个姐姐看见陆仁的瞬间,她原本轻松悠闲又带着一些苦恼的神色陡然变为了惊恐,她猛地退开了一大段的距离,边退边颤抖着说:“人类!怎么会有人类在这里,而且还是危险系数最高的幼崽!” 已经被大孩子抛弃过一次的小陆仁不想再被这个漂亮姐姐抛弃了,于是他绞尽脑汁,学者电视上的对白,用含糊不清的普通话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窝不是人类,窝是一只屎壳郎精!”
第43章 返乡(十) 小·屎壳郎精·陆仁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其认真程度甚至能赶超每一个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对老师说“我做了作业,但是作业被偷了”的小学生。 这直接导致山鬼愣了一瞬间,她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真……真的吗?” 小陆仁看着山鬼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令人意外的是山鬼竟然轻易地相信了,她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太好了,我还以为是有人类出现在这里了呢。” 小陆仁复又严肃地摇了摇头,他一本正经地对着阿离说:“不是人类。” 得了保证的山鬼似乎很开心,笑容攀上了她的脸颊,她毫不吝啬地对自己这个小小的不是人类的访客表示了喜爱,于是她靠近了小陆仁,并温柔地问:“小屎壳郎精,你叫什么呀?是从哪里来的呀?” 陆仁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窝叫阿仁,是从家里来哒。” 尽管小陆仁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但山鬼却被这个回答逗笑了,她甚至配合地说:“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阿仁。哈哈,你叫我阿离就可以啦。”她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然后愉快地笑了起来,那动作就像是从古画里刚走出来的侍女那样优雅柔美。 小陆仁听了这话,赞同地点了点头,神气地叉了会儿腰。可不是嘛,真是太辛苦了。 这时陆仁的余光瞥见了刚刚的那座石头房子和房子里的那座雕像,他的注意力便又被吸引回了那座雕像上。先前陆仁站得比较远,没有发现,现在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个雕像的脸竟然被砸坏了半边,显得残破不堪,看上去异常凄凉。而此刻,那被毁坏的半边脸颊上,正堆积着许多的泥土。这些泥土显然是分了很多次糊上去的,可以明显看出已经分层了,底下一些的泥土已经彻底干透了,甚至还有皲裂的痕迹;上层的泥土却绝对是刚糊上去的,还湿漉漉的。甚至还有一道湿泥正在往下滴落,这些湿泥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痕迹,远看就像是一道泪痕。 小陆仁不明白这座雕像为什么变成了副模样,而山鬼又一个人在这座可怕的雕像面前做什么。他好奇地问山鬼:“阿离姐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阿离弯下了腰,视线与小陆仁齐平,她点了下小陆仁的鼻子,用带着笑意地向他解释:“这个呀,是我正在修我的雕像呢。” 尽管阿离对着小陆仁很温和地笑着,但年幼的小陆仁依旧能敏锐地从她的笑容中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歪着脑袋,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姐姐明明不开心却还要笑。他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问道:“你的雕像为什么坏了?” 阿离看向了只剩下半张脸的雕像,神色有些戚戚然:“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时候,人类干的。” 小陆仁听了这话,震惊地捂住了嘴巴:“人类怎么这么坏!”可刚说完这话,他又想起他自己也是人类,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是很坏很坏的,想到这里,小陆仁突然有些着急,几乎要哭出来了。 阿离看见了小陆仁不开心的神色,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用为我难过,我和人类本来也是很好的,这个地方还是人类帮我建的呢。 我还记得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一片荒地,是住在山脚的村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运了这么多大石头上来。他们每个人都流了好多好多的汗,好多人脚底都磨破了起了大大的水泡,但他们却从来不主动说自己不舒服,每天只想着怎么把广场造好。他们总说:‘才这点路累什么累啊,先来看看我们找的石头,都是最平整的,这样山神娘娘踩着才不会硌脚啊,哈哈哈。’他们笑得那么开心,让我觉得就像看见了冬天里的太阳那样温暖。” 小陆仁听得有些入神:“后来呢?” 阿离的目光望向了远方,她的目光中写满了怀念:“后来呀,他们开始刻我的脸,他们特地花钱去外村找了个手艺顶好的师傅,照着村里最美的姑娘的样子,一笔一划地刻出来。工匠工作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站在旁边监工,工匠每刻一刀,就会有个人插句话:有的说眼睛刻小了,有的说嘴巴刻大了。气得工匠师父摔了刻刀直说这个村的人难伺候。”她似乎是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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