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什么也没做到。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可能是太迷茫了,他从心底抗拒这份迷茫,才鬼迷心窍地想要教梦魇解梦。 但梦魇并不接受。 林随意要发疯,梦魇并不陪着,这不是梦魇要做的事。 林随意换上了一身青衫,他以前的那些衣服太浮夸,不像是一个道士。现在有徒弟了,人就要庄重一些。 他把解梦相关的书籍整理了一遍,将通俗易懂的书籍与晦涩的书籍分开,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 林随意把这些书籍放在了茶几上,那是楼唳生前写作业的地方。 然后他抬头看着梦魇。 梦魇:“……” 绝不可能! 它走近,是二十五岁楼唳的模样。然后当着林随意的面撕碎了书,沉沉道:“并非所有遗憾都可以得到弥补。” 林随意看着漫天纸屑,视野中的一片纸屑上还残留部分文字: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此之谓物化。① 《庄周梦蝶》是解梦的典例,主体是告诉解梦者,人生如梦,故而梦中也有人生。 他先是站起身,再俯身,拾地上一片又一片、无数的纸屑。 寻了个纸箱,把这些纸屑统统装进去,然后寻来胶带,竟要将这些纸屑重新粘黏起来。 梦魇自然不会放过他,分明不是同一本书,林随意看到的纸屑上所有的文字都变作——梦两肾突出,凶,惊危之兆,必有急事至。梦出复入,则无大灾。② 是楼唳曾向林随意请教过的问题,他问林随意,‘出复入’是什么意思。 但林随意嫌太简单,让楼唳自己悟。楼唳悟得怎么样了,他也一直没问。 眼中看见的文字内容都是一样,便没办法黏合书籍。林随意只好停下手上动作,抬眼。 梦魇发现了他将要开口说什么,便先一步堵住他的话:“既然分得清我与他,合该知道,现在已没有弥补的机会。” 它总是在提醒林随意,楼唳已经死了,伴随着莫大的遗憾。 这便是梦魇,将梦主想要掩埋于心的遗憾反复凌迟。 林随意只好收回对于‘出复入’的解释,开口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梦魇冷笑,不屑道:“我为何要知道?” 林随意‘嗯’了声,随后平静且了然地看着它。 梦魇从这平静的目光里发现了一丝古怪,冷声问:“你在想什么?” 林随意便更加了然了,到底了然什么他也没瞒着,直言道:“梦魇是以梦主的隐秘而生,到底是从梦主心底滋生,不知梦魇除了对梦主的隐秘了如指掌外,对梦主的其他有无了解。” 说完,林随意笑了一笑:“看来并不了解。” 不然由他心底滋生的梦魇应该明白什么是‘入复出’才是。 梦魇仍旧不屑:“我为何要了解你的其他。” “无事。”林随意好脾气地答非所问:“有一句诗是‘无眠入复出,辗转忆沉浮’,‘入’与‘出’是相反,入了再出了,便是……” 梦魇打断:“……我有没有说过我不想听。” “抱歉。”林随意虽然歉意却一意孤行:“我想讲,你便当没听见吧。” 他慢慢道:“‘出复入’结合上句‘两肾突出’,便是突出了又恢复了,所以《梦林玄解》说,无大灾,不过却也要注意人言等小祸,小祸若不及时处理,也易酿成大祸。” 梦魇:“……” 梦魇报复道:“便像你一样吗?分明知道逆天而行必遭报应,却一而再再而三枉顾。” 林随意:“是,如我一样。” 从鲜血不相融开始就有预兆,一切不会像他想的那样简单,但他却选择暂时放下情劫。如今修行道路断送,心中滋生梦魇也是他自己酿成的祸端。 无怪他人,也无怪梦魇处处折磨。 纵然书籍的字都是一样,林随意还是打算将它们黏合起来。他分辨不出具体的字,便用纸屑的形状来拼凑,梦里黏合书籍,梦醒在人间也还是在黏合,反正现在于他来说,梦与人间已然重叠,也没有要分清的必要。 反正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林随意是无所谓的态度,梦魇倒不愿他这样。梦魇看出,林随意是想给他自己找些事做,人一旦失去目标,便如活死人。林随意到底解梦无数,他无意自救,但本能在自救——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便是自救。 一日,梦中。 林随意黏合了一本书籍,准备黏合第二本时,余光瞥到身侧周遭的景色在扭转。 看起来梦魇又要再一次地掀起他心底隐秘的情绪。 林随意想了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待梦魇的再一次折磨。 场景从家里扭转切换到医院,林随意站起身来,以为自己又会再次目睹楼唳的死亡,却发现场景并没有锁定在病房,而是——手术室。 林随意看着手术室的工作灯亮起,手术室外方莎莎和楼海在焦急地等待。 只不过他们等的是楼安,而不是楼唳。 林随意不由得捏紧了手,指尖在黏合书籍时沾了胶水,一片恶心的黏糊。 手术室外不时有人来往,没有一个人在等楼唳,包括林随意自己,当时他在元清观侍奉元以,并不知道这一天里楼唳替他的前程和无力承担后果妥协了。 知道楼唳完成手术后,林随意赶赴来的路上就在想,楼唳当时手术时候的场景——正是他现在看见的这样,这属于隐秘的一部分,梦魇将它从心脏里腐朽的烂肉里挖了出来。 啪—— 工作灯熄灭,方莎莎和楼海奔赴上前,扯着医生的袖子着急地问情况。 他们问:“安安怎么样了?” 医生说:“安安没事。” 随后医生朝着林随意看过来,问他:“你不问问楼唳吗?” 林随意张了张嘴,在触及到医生染满鲜血的白大褂时,猛然止住了声音。 医生却不放过他,完全打开手术室的门,以给林随意供给最大的视野,让林随意能够看清楚手术台上躺着的人——楼唳。 医生又问他:“不进去看看吗?” 医生说:“你不是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这个好人才会关心楼唳了吗?” 是的,以前林随意就是这么想的,他自诩自己是大好人,主动揽下了楼唳这个包袱。 沉默了很久,林随意松开了紧握的手,“好。” 他抬脚往手术室内走,医生主动让开了位置。 顺利无阻地走入手术室,身后的场景变成了空白。 林随意站在手术台边,楼唳费力地睁开眼,唤:“林随意,我好疼啊——” 林随意看到有鲜血从楼唳的身体溢出,不多时就沾满了整个手术台,甚至有血染整间手术室的架势。 他看楼唳看了许久,楼唳又道:“我会不会死,我好害怕,我还没能叫你‘师父’。” 看着楼唳满脸恐慌的模样,林随意开口提醒梦魇:“其实楼唳不会在我面前喊疼,也不会泄露自己的害怕。” 梦魇:“……” 这是说梦魇扮得不像楼唳的意思,因为不像,所以林随意能分辨出梦魇与楼唳,能分辨得出,痛苦就会削弱。 梦魇不再喊疼,它反驳道:“可你心中是这样想。” 楼唳在林随意面前不会喊疼也不会泄露自己的害怕,但不代表林随意不知道楼唳会疼也会害怕。在奔赴医院寻找楼唳的路途上,林随意想,楼唳当时应该也是会疼也是会害怕的。 梦魇自林随意心底深渊而生,它知道林随意的想念,便表现出来,指责出来。 梦魇残忍道:“你明知道方莎莎和楼海是在逼你离开,这样他们就能带走楼唳。但你还是孤身一人回去元清观,让方莎莎和楼海得到机会。为什么不带楼唳一起回元清观呢?是觉得丢人吧。” “当初信誓旦旦承诺一切后果你皆能承担,却害得整个元清观名誉受损、元以大病。所以你不敢,不敢带楼唳回去。这场手术,是你的怯懦一手促成,一切的悲剧也是因你造成。到现在元清观繁华不在,元以无法行走,林随意你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你该死,该为他们赎罪。” 林随意沉默了一会儿,冲梦魇笑了下:“死很简单,让我再被你折磨一段时间吧。” “别……” “便宜了我。” - 林随意在梦与人间的重叠中又找到了新的事做,他开始写罪己书,从小到大的所有错都罗列其上:恃才傲物没正眼看过几回人,前辈教导大多当了耳旁风辜负他人好意、心思大多放在吃喝玩乐上而懈怠课业…… 他写了很多份罪己书,死后去了阴曹地府就好将罪己书交给阴鬼使、交给黑白无常、交给牛头马面,交给崔判官、交给钟馗、交给阎王爷。 他自己写了还要给梦魇写,倒不是罗列梦魇的罪责,而是替梦魇求一情。毕竟梦魇是因他而生,却要陪他下地狱,算起来实在委屈,他心中生出梦魇是他之责,与梦魇本身无关。 梦魇上前撕了林随意所有的罪己书,包括林随意写的替它求情的那一份。 梦魇道:“你死了,我便也解脱了。” “也是。” 梦魇和梦主何尝不是互相折磨。 林随意没有阻拦梦魇撕碎纸张,眼也不眨地看漫天飞扬的碎纸兜头砸下。 林随意重新开始写自己的罪己书,写一份就被梦魇撕一份。 无奈,林随意只好开口背诵,扰得梦魇烦不胜烦。 “闭嘴!” “抱歉。”林随意愧疚道:“并非故意烦你,我只是担心下去地府陈述生平时漏了一桩恶事。” 梦魇:“……” 林随意张口背诵:“我恃才傲物轻视他人,将教导当做耳旁风辜负他人好意……我自负要去包揽他人人生,致他人惨死,致元清观千年声誉受损,致养我育我的师父大病。” “我恃才傲物轻视他人,将教导当做耳旁风辜负他人好意……我自负要去包揽他人人生,致他人惨死,致元清观千年声誉受损,致养我育我的师父大病。” “我恃才傲物轻视他人,将教导当做耳旁风辜负他人好意……我自负要去包揽他人人生,致他人惨死,致元清观千年声誉受损,致养我育我的师父大病。” “……” 梦魇忍无可忍:“别背了!” 它把纸笔塞到林随意手里:“写!你写!我不撕了,可以吗!” 林随意便开始重新写罪己书,写了一份又一份。梦魇沉默地看着他,发现似乎没有阻拦,林随意就会一直写下去,写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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