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说得无情,绿裳却从这话中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有些惑然地抬头看着灵渊,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和颜悦色的仙长此刻忽然变了脸色。 叶归尘想到当初年幼的灵渊才四五岁就被至亲遗弃,又在年幼时经历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数年后又沦入魔界受尽折辱,这些话旁人来说或许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从灵渊口中说来却恰如其分。 “丫头,你跟我们来罢。”叶归尘向绿裳摊开手。 绿裳犹豫着将要把手放上去时,叶归尘的手被灵渊握住,而灵渊则抓住了绿裳的手腕。 叶归尘低头看看与灵渊十指紧扣的右手,陷入沉思。 绿裳仰头看着占有欲十足的灵渊,选择沉默。 下一秒,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阁楼上。 紧接着,又出现在一栋破旧的民宅院内。 “这里是?”绿裳茫然环顾四周,这院子极其破旧,周围的院墙垮塌了一半,屋子也被大火烧了大部分,只留下后院的厨房和柴房勉强能用。 叶归尘和灵渊两人都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在旁边。 忽然,那柴房里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紧接着里头就响起了一个男人关切的问候:“爹,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随着这声话音落下,屋子里唯一的一盏油灯也被点亮,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倒水声,咳嗽声不绝于耳。 “我再去给您熬一碗药吧。”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又过了半晌,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响起:“不必了,你去休息吧,我好多了。” 听到这个声音,绿裳的眼底忽然涌起愤怒的神色。 她记得清楚,当初也是这个声音在大殿之上劝诫她的父皇:“陛下,如今西陵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们有仙师助阵,我方将士根本无法守住城墙。还请陛下为百姓着想,出城投降!” 最后,也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阿谀奉承敌人,还让自己全家上下为敌人煮饭烧汤。 她不解,为何叶归尘和灵渊要带她来这里,难道是要让她看看这老家伙如今凄凉的下场吗?还是说想让她对这个老家伙有半分怜悯之心? 怀着满腔愤懑的怒火,绿裳冲上去推开房门,才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直接穿过了房门,而屋子里的两人对此却毫无察觉。 屋子里,摆着一张破草席,堆了一大堆用于保暖的稻草,须发皆白的老太傅躺在上头,身上披了件破袄。 旁边,一张瘸了腿的桌子底下用碎砖头支撑起来,上面摆放着两只缺口碗,其中一只碗里还有浅浅一层褐色的水,想来就是方才老人喝的。 饶是心头恨极了太傅,此刻见他沦落到这般惨境,绿裳心底也忍不住涌出几分不忍。 “太傅!”绿裳试着喊了一声,但是对面两人却都没能听见她的声音。 联想到自己方才穿墙而入,绿裳便明白,自己大概是传说中的魂魄离体了,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自然是看不到她的。 她便耐着性子等在屋里,想要看看叶归尘和灵渊带她前来,究竟要给她看什么真相。 她自觉自己已经经历了百般变故,便是再有什么残酷的真相她也承受得住。 躺在床上的老太傅又咳嗽了半天才堪堪停下,他的儿子如今也是年逾五旬,日夜守在‘床边’照顾着他,脸上疲态难掩。 “知言,为父我怕是不行了。”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老太傅长叹了口气,“想来很快就要去地下见到你娘和你媳妇儿、孙媳妇她们了,不过也好,见到她们正好向她们请罪了。” 闻言,绿裳微微一愣。 难怪她没有见到太傅家中女眷前来伺疾,反而是他的长子在床边伺候着,原来是都死了。 可是,她们为何会死?当初太傅不是带着他一大家人去投降了吗?难道是西陵军把这些投降的都杀了? 却也说不通。 绿裳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多,便更加仔细地侧耳听着两人的谈话。 “父亲,您说的是什么话?”赵知言打断了太傅的话,“娘亲她们是被那些入侵者所害,与你何干?” 太傅缓缓地摇摇头:“若非我让她们煮了有毒的饭菜送去给那些人吃,她们也不会死于那妖道之手。” 听到这里,绿裳的眼底只剩愕然。 太傅说什么?他让家中女眷在饭菜中下毒想要杀了敌军将领,最后却被识破反而枉送性命? 这怎么可能? “母亲和英娘她们虽是女眷,却不失我们赵家人的骨气,她们的选择如此,父亲您又何必为此自责?”赵知言的眼底浮现出痛苦之色,“我们还活着,便要继续为国尽忠。只是如今绿裳公主不肯见我们,也不肯用我......” 太傅倒是笑了,又咳嗽了几声才道:“无妨,如今绿裳公主得了奇人相助,治国定邦都做得很好,你我是否入仕并不重要。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我南梓国青年才俊无数,假以时日,必会有栋梁之才以撑重任。” 赵知言点点头:“父亲您说得是。” 太傅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片刻之后才叹了口气:“我怕是看不到国富民强的那一日了,知言,你要好好活下去,替为父看到这一天。” “父亲,我......”赵知言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数次。 “你也是知天命之年了,何故再做这妇人姿态?”太傅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赵知言深吸了口气:“我只是替父亲您委屈,您分明一颗忠心报国,如今却要背负天下人的骂名而去,心中着实难受。” 太傅淡淡笑道:“咳咳......我也是你这年岁才得了先帝赏识,将我从边疆苦寒之地提任入阁,又拜我做了太子太傅,人生难得一知己,先帝便是我的知己,以命相报,不为过诶。” “当初先帝与我定下计策,由我出面请求陛下投降,顺利保下这满城百姓时,我便知道必会背负骂名。我一条老命不足惜,何况区区骂名,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声从老太傅破风箱似的胸腔挤出。 再看绿裳,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以为的背叛者,其实在费尽心血地护佑着满城百姓。 “对不起,太傅大人,是我被假象蒙蔽,不明内情误会了你,我这就下旨还你清白。”绿裳扑上去想要替老人抚顺胸口的那一团郁气,只是还未靠近,她只觉得整个人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等她堪堪站稳之后,却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处富丽堂皇的楼阁之中。 阁楼里歌舞升平,弦乐齐奏,而被她封为临时兵马大元帅的将领醉眼惺忪地横卧在美人膝间,得意地抚摸着美人修长的大腿。 “卫元帅?”绿裳还未从老太傅那头的凄楚氛围中回过神来,陡然见到这富丽堂皇的宫室,不免一愣。她 记得,卫元帅不该是喜好奢靡之人。 然而那卫元帅自然也是看不见她的。 忽然,一名浑身黑衣的影卫步入大殿。 卫元帅见到来人之后猛地起身,屏退了左右侍女和殿中舞女,一时间,殿内便只剩下他和那名蒙面的黑衣侍卫。 “事情办的如何了?”卫元帅起身,走到黑衣人面前询问。 黑衣人一拱手,自信道:“回元帅的话,那四个知情人都已经被属下灭口了,绝对不会透露出半点儿风声。” 卫元帅满意地点点头:“你办得很不错,只是还差了一点。” 黑衣人的眼睛看向卫元帅:“不知何处有错漏,还望元帅指点。” 说时迟那时快,卫元帅突然从衣袖间掏出匕首刺向黑衣人的背心,眼神狠戾:“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 谁知那黑衣人竟然早有防备,匕首触及他后心时竟然发出了金铁交击之声。 黑衣人猛地退后几步,冷笑嘲弄道:“卫辰,你当初将绿裳陛下的行踪出卖给西陵人,为了取得陛下信任还假装誓死保卫陛下。如今陛下不知你的真面目,反而让你成为位高权重的大元帅,你便对昔日的知情者痛下杀手,你以为我真的不会防备你这等小人吗?” 一击不成,卫辰后退一步就要召唤侍卫上前。 谁知那黑衣人立刻警告道:“我已经此事的真相写下,若是我没有在辰时返回,这份奏折就会出现在陛下的桌上,我劝你三思。有好大家分,否则,大不了便是个鱼死网破!” 卫辰阴沉着脸注视着黑衣人大摇大摆地离开。 片刻后,才恨恨地咬牙:“该死!” 环境再次变化,绿裳睁眼,这是她的寝殿。 她试着用手摸了摸桌面,这回手掌没有穿过去,而是落在了桌面之上,她已经被叶归尘他们送回来了。 绿裳在桌子旁边站了许久,随后便在宫门还未开启之时连发两道圣旨,宣旨太监骑着快马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 “多谢两位仙长,绿裳受教了。”绿裳站在窗前,望着逐渐被金色阳光笼罩的皇城,喃喃低语。 这一课,她足以受用终身。
第34章 又过了七日,将养好身体的老太傅重新回到朝堂,女帝恩准他可以坐着上朝,文官之首便多了张太师椅。 而武将之首则少了个人,暂封为兵马大元帅的卫辰被查出勾结外寇、贪污灾银,已经被斩首悬尸在皇宫之外,以儆效尤。 有灵渊在身后帮着理顺朝务,如今绿裳又召回了一大批曾经在朝为官的旧臣委以重任,这个战争的阴影还未散去的小国如今也已经步入正轨了。 这一日,也是绿裳独自上朝的第一天。她的身后没有灵渊陪着,只有两名肃穆的掌扇女官侍立左右。 她瘦伶伶的身子撑起明黄色的皇袍,端正地坐在偌大的皇位之上,越发显得她柔弱娇小。 只是柔弱并非软弱,娇小也不等于弱小。 绿裳的眼神变得坚定了许多,她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底下的大臣们从这位年幼女帝紧绷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朝中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位新帝已经有了一位铁腕皇帝的雏形。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权御八荒的女帝,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有人知道,绿裳心底的忐忑不安,及至下朝,她才松了口气,自觉已经迈出最为艰难的第一步,便立刻辞了太傅,转头就去找灵渊几人报告这个好消息。 灵渊虽然文墨不通,偏偏有着与生俱来的治国理政之才,绿裳跟着他学了小半个月,心中也当他是自己的半个师傅,这时候自然盼着早些将自己在朝上的表现分享给灵渊。 然而,她寻遍了叶归尘几人落脚的偏殿和附近的亭台楼阁,都未能找到几人的踪影时,心中隐约有了察觉,脚步便不自觉地放慢了。 果然,当她找到自己的寝殿时,在桌面上见到了两封字迹全然不同的留书,第一封上头依旧是她熟悉的灵渊的字迹,上头仅仅留了两个字“走了”,就连落款也无,倒是一如灵渊那不拘小节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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