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细节,都能跟尼禄的讲述严密相合。与他所知的原命运中那个发疯暴君相比,尼禄的确有着相似的特征,却在很多关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而决定性的证据,是他曾为了能认出尼禄,在幼年尼禄的精神海里放入了一小缕保护用的精神力,还害得小尼禄因此无法适应发高烧,丢失了部分与他童年相识的记忆。 ……正是这缕精神力,验证了尼禄“有外来者试图取代他的灵魂”的说法。 『……你,』 白发圣子终于开口,他已经沦落到只能去质疑尼禄的动机了, 『你不是为了我才选择改变它。你只是为了保护帝国。』 『是的。』 果不其然,尼禄承认得很爽快, 『帝国是我的优先考虑事项。但根据帝国星律,我的‘某些’臣子对你所做的事,是要被扭送审判庭的。我在战前曾持续警戒这一点,但始终没能抓到确切把柄。我希望你没有被任何人逼迫做过不想做的事。有吗?』 白发圣子:『……没有。』 『很好。』 尼禄点头,他的眉眼莫名松缓了些,对那四个争斗不休的Alpha观感,终于有了些许好转, 『正如我此前所说,你在战时为帝国做出的贡献,理应被人类铭记和感激。不过我的确还需要一些时间,去处理妄图借你的身份制衡我的人。在此期间,我也会承担起保护你的义务。希望在了解这些后,你将不再对那些噩梦感到恐惧。因为,那只是些被打碎的残影罢了。』 铭记和感激。 这两个词如尖刀一样,刺进了圣洛斐斯的神智,蓦地令他从动摇中惊醒。 那是他在人类口中听过频率最高的两个词。 结果到头来,他们所作所为,却跟这两个词毫不相干。 ……他在想什么? 只因人皇无意间拯救他,竟然就让他产生一丝动摇,认为人皇或许是人类中某个不太一样的存在。或许人类并非真如此无可救药; 或许人类之中,还有值得留下性命的良善者,或许他还是能带上他向往的、炽烈的火种,返回他永寂无光的深渊去…… ——在被人类背叛过、审判过、试图杀死过,被囚禁利用足足两千年后? 不可见的触手逐渐收紧,洁白的大理石墙壁上,出现难以觉察的裂纹。 …… 这天过后,尼禄总觉得圣洛斐斯的态度,又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变得异常沉默,也不再在尼禄研究精神力时闹腾。 当尼禄完成工作,认为自己该履行“满足朋友的陪伴需求”义务时,他也只用那双金眸盯着尼禄,似在冷冷地审视什么,又似在进行某种隐秘的内心斗争。 但每当尼禄回以注视,他却又迅速变回眼神空洞、神情懵懂的模样。 不知是否是那次有关命运的谈话起了效果。 当尼禄通过监视器关注圣洛斐斯的睡眠状况,发现他沉睡不醒的频率比以前少了些。 有时白发圣子会在圣宫里徘徊,垂落的长发遮过脸部,看不清表情。 而尼禄的精神力探索进度,随停留圣宫的频率稳步推进。 某天,当他从Alpha们的围追堵截中脱身,并按照每周一次的惯例,前往疗养院看望老狼骑。 一丝正胡乱探触的Omega精神力,不慎触碰到对方惨不忍睹的精神海。 尼禄愣了愣。 老狼骑自被他从斗兽场救回,就一直处于半疯癫半痴呆状态。 这是因为星盗逼迫他戴上阿西莫夫项圈,常年累月给他注射兴奋剂战斗,导致脑功能永久性萎缩。 老狼骑当然也有着严重的精神力超荷后遗症,尼禄曾命人带他去过两次圣殿祭典,但生理上的脑损伤已经无法逆转,这让治疗效果收效甚微。 他只在圣宫学会了如何压制暴乱的Alpha精神力,并用Omega精神力平缓地连接别人的精神海,但还没能学会像帝国圣子一样给予治疗。 只是,在头一次感知老狼骑精神海的惨状时,独属于一个称职君主的痛惜、怜悯,迫切的抚慰渴望,毫无预兆地袭击了尼禄的心脏。 淡然无波的Omega精神力源泉,就在这一刻迸发巨浪。 “小殿下?” 白狼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小主人,就见尼禄的双眸骤然放空,所有面部表情都在一刹那褪去。 他的躯体并未僵滞或乏力,仍好好地端坐在白狼骑怀里,但整个人的状态和表情,竟与戴着阿西莫夫项圈的模样有些相似—— 平静,决然,以及一丝近似神性的怜悯。 这个状态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 在白狼骑厉声呼唤医官以前,尼禄的红眸,就已恢复往日的机警。 他似乎还未理解发生了什么,稍稍摇晃脑袋,一手按住白狼制止他的动作,目光转向老狼骑,对上一双莫名清澈的眼眸。 老狼骑看着他,唇瓣微微颤动几下,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句:“……小殿下。” 尔后,那双老泪纵横的眼眸,便又迅速被浑浊覆盖。 『……是的,我的方向完全是对的……人类Omega拥有精神力,且功能与Alpha截然不同,是罕见的安抚疗愈……好极了,殿下。你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这么令人振奋吗?因为我让一位饱受折磨的老朋友认出了我。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他叫出了我的称呼……如果我可以进一步掌握,如果我传授足够多的Omega……会有更好的奇迹发生吗?』 圣洛斐斯攀附在墙壁上,静静看着今天格外激动的人皇。 尼禄正在圣宫花园来回踱步,时而将手背在背后,时而又将拳抵在唇前,想要让自己表现得稳重一些。 圣洛斐斯猜想或许是有关精神力治疗的话题,他身边那几个“主角攻”都插不上什么嘴,因此尼禄才会来圣宫与他分享快乐。 他沉默地盯着人皇,并未给自己的人形躯壳注入意志。 于是白发圣子也只是呆呆坐在原地,没有给尼禄任何回应。 圣洛斐斯这几日并不好过。 他被人皇打乱了步调,导致连精神力难以集中,几次操纵王都将官,都出了小小的纰漏。 不。 他绝不可能放过人类。 他不会因为人类中的其中一个个体涉足过他的命运,就轻而易举将人类的背叛抛诸脑后。 人类文明毋庸置疑会在他手中灭绝,而且他也选定了终结的时间点——正是他两千年前降临的那天。 时间一到,他将像随手捏死蚁群一样,将人类从宇宙中完全抹除。 但当计划一旦涉及到人皇,他心底深处,总是会有些挣扎的声音。 他跟人类有过很好的时光。那艘承载遗书的飞船,那些迎接他降临的幸存者,那些与苦难抗争的科学家,那些在驾驶舱内嘶吼的畸形的战士—— 那些在深渊里永远不会见到的热烈光火。 正因被深深打动过,接踵而来的背叛才会更加令人无法容忍。 圣洛斐斯甚至怀疑人皇有给他下达诅咒的能力。 否则如何解释为什么每回他与人皇见面后,就总是很难集中精神力? 他甚至想起那次把尼禄捆缚在祭坛上,内心就已有过一次隐秘的动摇。 或许诅咒是从那时开始生效的…… 也可能更早,他不知道。 他发誓他将证明这一点…… 他会证实尼禄身上存留人类几千年未变的劣根性,狠狠撕毁那副高尚的面具。 面具下的那副嘴脸,绝对会跟审判台前的人类同样丑恶。 『我不要听这些故事了。尼禄,我要听关于你的事情。』 白发圣子说。 他趴在尼禄手边,睁着纯粹而无辜的眼,雪白的发丝流淌到溪水里去。 『……我?』 不知为何,在这种小要求上对圣洛斐斯予取予求的银发皇帝,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跟你在圣宫可以消遣的玩意相比,我的日程乏味许多。』 白发圣子:『那么就告诉我你的过去。告诉我你小时候遇到我前在做什么,遇到我后又做了什么。』 ……是什么塑造了你?坚决捍卫人类这种卑劣存在的帝王? 会是垃圾残渣,癞蛤蟆的皮,或是阴沟里的蛆虫吗? 圣洛斐斯想。 他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在使用精神力时走神了,而每次走神,都是因为想起尼禄说“我改变了它”时的模样——那个静默燃烧的眼神。 他恨透了再被人类莫名其妙掣肘,非要找个由头打破僵局不可。 『我只是认为它不像其他故事那样圆满。』 尼禄说, 『或许你不会爱听。』 ……圣洛斐斯没能在他的过去中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强大的白狮家族,世代镇守草原王国,结果被最亲密的伙伴背叛,不仅病重的狮王被屠戮,几只幼崽也被残忍咬杀。 最小的幼狮从王国逃离,踏上孤苦的流浪生涯。 没有圣洛斐斯想挖掘的阴暗面。 没有尼禄具备诅咒能力的罪证。 整个故事只有漫长的苦难,一个接一个离去的同伴,永远遍体鳞伤的幼狮。 最终幼狮于荆棘中爬行至王都,杀死了叛徒,夺回王座。 是苦难塑造出人类的帝王。 而不是垃圾残渣、癞蛤蟆的皮,或阴沟里的蛆虫。 『我没能理解。』 尼禄:『你没能理解什么?』 『你杀死了叛徒,其实早已经完成了复仇。而且你还比谁都要更早得知帝国被虫族攻陷的‘命运’。为什么你不能放手离开?』 白发圣子说,语调有圣洛斐斯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恼火, 『你甚至还把几个预言里会杀死你的人放在身边……如果只带着财宝和挑选的人离开,再去别的地方建立一个新国,你还是能当皇帝,而且更舒心——至少虫族会来处理你说的什么大贵族。』 尼禄的红眸迟滞地眨了两下; 他明显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也没料到居然会由纯善的帝国圣子说出。 他打量对方,迟疑地问:『是我给你挑选的书……掺了什么导向不良的内容吗?』 白发圣子:『……我不知道。有些……有些书的配角,好像就会这样做。』 『那么他是错的。』尼禄说,『君主永远不会背弃自己的帝国。无法坚定捍卫帝国的君主,没有资格戴上卡厄西斯的皇冠。』 『但又是谁决定由你戴上皇冠?』 圣洛斐斯本意是想质问人皇,为何非要背负这任谁来看都过于沉重的命运——为何……作为一个人类,非要是人类拯救他? 但就见面前的人皇眉心一蹙,蓦地垂下眼眸,唇线也轻微绷紧了。 『是的。唯独这件事,是我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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