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奚玄卿望着窗棂外大亮天光。 还没结束,否则,九方遇该来找他了。 · 浮流殿内,狼藉一片。 长明灯昨夜没再亮起过,高高低低的烛台倾倒一片,砸得玉石地面皲裂出长纹,帷帐撕扯零碎,逶迤一地。 仓灵伏在床榻上,浑身绵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热的难受,他却将衣裳拢得更加规整。 这一夜,终是被他熬过去了。 双眼虚浮,隔着凌乱帷帐,直勾勾盯着外头的人,一夜未曾合眼,却还保持着野兽似的警惕。 支颐侧坐在榻沿的男人掀开彼此间的薄纱,阴沉沉地看着他。 九方遇额上还留有血痂,侧眸看过来时像要吃人一样。 床榻下是一盏破损灯台,那么坚硬,都豁了个缺口。 仓灵手指微蜷,有些心虚:“你要不要……先去包扎一下?” “呵……”对方冷笑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种人还晓得关心别人?” “……” 仓灵垂睫不语。 他对讽刺的话没什么感觉,也没有羞耻心,不过是觉得在别人地盘上,难免要低个头,才好谋算以后。 作夜的事吓到他了。 毕竟,在凡尘境的三百年间,只有他拿捏算计别人的份,玩脱了出点意外,他也不怕,毕竟那些都是凡人,哪怕识破他妖的身份,找个牛鼻子老道来相助,他顶多吃点亏,又不是逃不掉。 现在不一样。 眼前这个孽债,可是上神啊。 即便修为有损,他也打不过,逃不掉。 “昨天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九方遇按耐住暴戾的本性,半真半假捉弄人一般戏谑道:“你那日也看到了,五猖魈入天狱十三年,债孽一点未偿,便被视为不知悔改,送去问心秘境喂境灵了,你不晓得,境灵吞吃的可不是肉身,而是神魂,他连转世做人的机会都没了。” 瞧仓灵眉头紧蹙,九方遇心情大好,讥诮道:“本来想着,你若昨夜偿还了我,我可以算作你在我这的债孽还清了,你若再听话些,留在我殿中做个卑贱奴仆,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处理那些债孽。”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仓灵眨了眨眼,塌腰半跪,掌心撑在床上,身体前倾。 认认真真地对挑眉讽笑他的九方遇说:“这个不行,奚暮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九方遇连连冷笑好一会儿,“你在凡尘境三百年,勾搭了几十个人,就没发生过什么?你当我蠢,你觉得我信?” “……真没有。” 仓灵皱眉,显然不想和九方遇掰扯这个了。 “等等,奚暮是谁?” 九方遇总算抓住重点。 仓灵并不觉得自己这点事算什么秘密,大大方方道:“奚暮是我心上人,不对……我是他心上人。” “他死了以后,我在凡尘境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找到他。” 面对九方遇阴沉沉的面容,仓灵困惑不解:“你别想太多,我找上你只是因为你和他很像,我想确认确认而已,没有对你始乱终弃的意思,我又不喜欢你。” 想了想,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而后像机警的小动物似的往后撤了撤。 小妖怪困惑的歪了歪脑袋。 他都解释的这么清楚了,对方怎么还这么阴沉沉地看着他? 他犹豫着,又补充道:“反正凡尘境的事都过去了,你现在都回九天境继续做你的上神了,你最应该做的,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应该及时止损,好好闭关修炼,把修为给恢复了呀。” 仓灵自私自利惯了。 倒是头一次为他人做打算。 他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其实,对他最有利的应该是稳住九方遇的情绪,哪怕继续骗人,继续吊着对方,这样才好让自己不回到天狱,甚至利用对方减轻自己身上的罪罚。 他也不晓得,自己哪儿来的善心,说了这么一堆。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话音一落,对方忽然狂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你同我那师兄说的话真是如出一辙。他是个石头做的,没有心,你也没有吗?” “心?” 仓灵茫然眨眼,而后当着九方遇的面,剥开衣襟,指甲作刀刃,缓缓划开胸膛皮肉,露出空荡荡的心腔。 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小妖怪狡黠一笑,满不在意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心?” 又是天真,又是残忍。 他无心对别人,他对自己也这样。 只为了那个值得他心甘情愿受苦了三百年的男人。 九方遇怔了很久。 这是他万年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没心的人。 “奚暮是谁?” “你三百年都没被神界抓到,为什么现在突然入狱?只是巧合吗?” 九方遇眉目一凛,眼白上浮,狼兽盯着猎物一般,躁郁戾气炽盛。 “他!是不是在九天境?”
第15章 别哭了! “是啊!” 仓灵无比坦荡,倾身向着危险挪了挪,圆润的眼亮晶晶的,一想到奚暮,他满心欢心,藏都藏不住。 “是你们的神尊,就是管天狱的那个,是他将我从凡尘境带来的,他是奚暮,我可以确定,三百年前的那个人就是他!” 九方遇其实已隐隐猜到。 但仓灵这么毫不避讳,对一个曾被当作替代品,当作某个人影子的他如此直言,简直像攥了把利刃朝他心口扎来。 何况,对方还是他的死对头,是他最厌恶的人。 九方遇烦躁的又砸了殿内无数精品摆件,脆瓷玉屏。 胸口起伏不歇,肺都气炸了,吸进去的气息都带着铁锈味。 偏那小妖怪愣愣看着他,往后缩了缩,整一个冷眼旁观,怕被波及的防御姿态。 九方遇更气了。 两次历劫的记忆,隔着杳杳岁月朝他袭来。 疯狂嘲讽,毫不留情。 这小妖怪已经不是第一次坏他劫数了。 凡尘境金陵城是一次。 再往前追溯三百年,天衍宗,又是一次。 九方遇发了半天疯,将自己寝殿砸了个稀烂。 仓灵眼看着他举起一张书案,便往后又缩了缩,腹诽着:这人疯了吧?凡尘境的时候还是少年意气,飒沓潇洒,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疯病的,怎么现在是这个德行? 被他刺激的? 也是,被骗了感情,扰了情劫,又因他失去修为,换谁谁不疯? 仓灵有点心虚,但不多。 眼看着那张昂贵的书案保不住了,仓灵下意识捂住耳朵,却见红了眼的九方遇转眸朝他看过来。 疯癫渐散,竟是茫然无措。 “我……想不起来了。” 仓灵:“啊?” 书案没被砸掉,九方遇捂着额头,眉头皱的厉害。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干预我历劫了,三百年前,天衍宗,我见过你,我那时第一次历劫……” 可我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记不起来呢? 他和奚玄卿不一样,他又不修无垢体,不会被抹去历劫记忆,他该记得的! 小妖怪眼睛倏的亮起,也不怕他发狂,直接奔下床榻,抓紧他手臂摇晃:“你快想想,你是天衍宗哪一代弟子?三百年前的哪一年?你记得我,那一定也记得奚暮对不对?” “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以为我在编谎,你若记起来了,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想不起来…… 九方遇愈想,头愈痛,偏偏这薄幸儿句句扎心,字字功利。 “好了!!” 九方遇通红着眼,要吃人似的瞪着仓灵,仓灵缩了缩脖子,手也不甘地松开,却又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再度凑上去。 “你也见过奚暮对不对?你见过我们在一起……” “够了!” “你怎就不问一句我当时为何没有渡劫成功?为何会遇见你,被你祸害?” “果真薄情寡义!” 仓灵愣了下,剌开的心口还未完全止血,拉扯间又渗出血水,只是穿着一身漆黑法衣,不明显。 他手指点了点自己心口,沾了血,又探到唇边,自己舔了舔,不甜啊,是苦的,以前奚暮还说甜…… 他理所应当道:“因为我没有心啊。” “…………” “呵……”九方遇笑起来。 是啊,他同一个没心的计较什么? 他渐渐平静下来:“我不记得了。” “……” “你劝我放下前尘,那我便也劝你一次,就算他……就是那个人,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是九天境神尊,最厌恶妖魔,是你遥不可及的人,你和他之间那点微薄的缘分早已了断,别痴心妄想了。” 仓灵并未被打击到,振振有词道:“不是的,他只是失忆了,他以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那个凤翎……对,凤翎的眼睛,你不觉得和我有点像吗?奚暮肯定是因为失忆了,忘记找我,看见一个长得像的便误以为是我,所以才对他好。” 九方遇嗤笑道:“你疯了?得了臆症吗?” “我没有!”仓灵气鼓鼓的瞪大眼。 “你别太自以为是,你是什么啊?一个小妖怪而已,凤翎是谁?他是羽族少主,是栖梧殿的小殿下,正经的上古神裔凤凰,他会是你的替代品?嗤,小妖怪,你编谎也得找点靠谱的理由。” “我没有说谎!” 小妖怪继续没皮没脸,全是愤怒,半点自卑都没有。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比不上别人。奚暮那时候也遇到过比我翎羽更华丽的灵鸟,但他一点都不心动,只说我的翎羽才是最好看的。” “……” “我没见过凤凰原型是什么样子,但我的翎羽真的很好看,掉毛的时候,奚暮每一根都收集起来,不舍得弄丢。就算不比灵相,我化成人形的模样也比凤翎好看。” “……” 九方遇从小妖怪眼里看不出半点隐藏的卑怯,全是灼灼的勇气和自信。 不禁喃喃:“谁给你的自信……” “奚暮呀!” 小妖怪眼睛更亮了,黑沉沉的眼珠透彻,像宝石一样。 奚暮奚暮又是奚暮。 九方遇一听就烦躁,他和“奚”这个姓结了仇是吧? 奚暮,奚玄卿,都可恶得很! 他继续嘲讽道:“那又如何?奚玄卿最讨厌的就是妖,你是妖便是原罪。” “他叫奚玄卿吗?!”小妖怪很会抓重点,兴奋道:“和奚暮一样的奚?哪个玄?哪个卿?” “……” 九方遇烦死了:“你到底懂不懂?就算他是历劫时的那个人,你也不该再来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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