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狱司顿了下,道:“超过十二年限,罪业分毫无销者,该遣去问心秘境喂境灵的,原本拟定是下月。” 九方遇满意了,带着仓灵直接回他的浮流殿。 浮流殿修建在一座空中浮岛上,九方遇喜欢清净,殿内不留人,尤其在他历劫失败回来后,便以闭关为名,将为数不多的几个仙侍宫娥赶到浮岛下住。 诺大的浮流殿便只剩他一人,静谧地可怕。 也不晓得经历了什么,殿前的碧翠玉树折枝断根,景石削断,就连屋檐都被斩去一角,狼藉一片,活像是被强盗洗劫过。 “跪下。” 九方遇忽然回头对仓灵道。 仓灵愣了下,估算着彼此修为,对方虽近乎修为散去,可好歹是个上神。 打不过。 他一脸木然地往地上一跪。 膝盖疼的厉害,寒气滋滋地往他骨头缝里钻。 浮流殿前是一片结冰的湖泊。 对方在他跟前掀袍一坐,一脸讥讽道:“如何?想起来了吗?” 想起什么? 仓灵想不起来。 他只晓得对方八成是自己在凡尘境祸害过的神祇。 但他那三百年间祸害过的神多了去了,哪里能记住每一个呢? 想不明白,仓灵也懒得多想。 他眼珠子咕噜转着,绕望四周,并不觉沮丧。 被人提出对他而言是好事,天狱监管森严,他逃不出去,见不了奚暮,自然就没办法唤醒对方记忆,让对方想起自己。 昨日那点打击对他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 奚暮只是没了记忆,想不起他是谁而已,只要记忆归来,他的奚暮就还是他的奚暮。 至于凤翎…… 奚暮对他虽好,但根本及不上三百年前对自己的好。 仓灵从不屑和他人比较。 他从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短暂沮丧后,早就缓过来了。 这座空中浮岛没什么人看管,只要应付好眼前这人,他要逃出去并不难。 跪冰看似算不得酷刑,但胜在时间长,磨人心智,仓灵膝盖本就有伤,跪久了疼得难受,他跪不直,到后来干脆瘫下,坐在小腿肚上。 “跪直了。” “……” 这位上神是没事干吗? 一直盯着他。 仓灵:“你手上那本书已经两个时辰没翻页了。” “……” 九方遇愣了下。 那点局促很快被暴怒掩藏,他捏烂了书脊,朝仓灵丢去,砰地一声,掷在仓灵膝前的冰面上。 咔嚓,湖面裂出冰纹。 “你倒管的宽……” 他话音未落,冰面裂出更大的纹路。 再反应过来时,那小妖怪哪里还在眼前? 九方遇愣了许久,他本能要站起朝前走去,掌心捏住扶手,又强迫自己坐了下来。 “活该!” 眼看着冰面豁口渐渐平静,再也泛不出水花,怒意直往他心口蹿。 “那一年,就是这样,救了你搭上我的命,我沉湖的时候,你倒逍遥,也不知是在和哪个李公子还是张公子的逍遥快活。” “薄幸儿……哼!我只恨这不是天池弱水,溺不死你!” 空旷无人的浮流殿前,寂静的可怕。 冰窟窿里再次泛出水花。 一旁冰面上,随意丢着一袭昂贵的玄色蛟鳞织袍。 …… 仓灵彻底浸入冰湖水的那一瞬,窒息感袭来,濒溺的那一瞬,终于想起点什么。 他在凡尘境找了奚暮两百多年后,又一次找错了人,打击之下,跃入湖中,并非是寻死,凡尘境的水也淹不死他,不过是想冷静冷静。 偏就一个凡人以为他真想寻死,明明不会凫水,还要跳进湖里去救他,险些搭上自己的小命。 凑巧的是,仓灵发现这个凡人也是个历劫神祇,是他这两百多年时间里遇到过气息最像奚暮的。 他顺水推舟,假装溺水,找了机会留在这人身边,使出浑身解数,肆意勾引,直到对方为他意乱情痴,他获得了全部的信任,探入对方神识。 却不料,又认错了人。 失落之下,仓灵连夜离去,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无非和此前的那些人一样,为他情伤,郁郁而终。 天道好轮回,如今这报应总算落回到他身上。 冰下的湖水太凉,他如今浑身的伤,又是天湖的水,就算不溺死,也要冻死。 九天境死了一个妖犯也算不得多大的事。 可他不甘心。 就在意识即将陷入混沌时,沉入漆黑深渊的他看见一道逆光的影子朝他游来。 抱住他,带着他游上去。 他知道机会来了。 九方遇想报复他,折磨他,就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 仓灵紧闭双眼,一如两百多年前凡尘境时一样,假装昏迷,任由对方将他抱进殿内,搁在榻上,烘干他潮湿的衣裳。 “怎么伤成这样?谁打的你?” 九方遇给他换衣裳时,终于看见那满身的疤痕。 被弱水侵蚀后新长出的嫩肉衬着原本的肤色,斑驳一片,脚踝被清气灼伤后虽涂抹了药膏却还是愈合极慢,狰狞不堪,最为丑陋的还是双臂后背的鞭痕,有在天狱审讯中留下的,也有凤翎打的,冰水一浸,伤口泛出苍白,不断有血水渗出。 九方遇死死攥着他手腕,几乎要捏碎腕骨,咬牙切齿,暗恨道:“谁伤的?是天狱的人,还是他?” 他知道奚玄卿提审过仓灵。 仓灵长睫微掀,抿出一条缝,迷离着,看似极不清醒。 “疼……” 他往男人怀里靠了靠,拿出惯用的骗术,模糊道:“我疼……别送我回天狱,他们会打我,我疼……” 凄楚可怜,惹人心疼。 这个度把握的很好。 仓灵没去看对方的眼,周遭一阵沉默后,只听见深深呼吸。 对方嗓音有些喑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九方遇又想,若这小骗子不去招惹他,他和他就没那孽缘了。 孽缘……也是缘。 一片柔软酥麻内心。 九方遇咬牙,又是顺从本心想要怜悯小妖怪,又是嫌弃痛恨自己,不吸取教训,活该被拿捏辜负! 他的掌心覆在小妖怪伤口上,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的宝贵灵力为其疗愈,为其驱散寒气,煨热身体。 偏偏看着小妖怪那张脸,怒从心头来,指节用力,在愈合的疤上狠狠掐出青紫痕迹。 看着小妖怪昏迷中还疼得咬唇哼吟,他心情好多了。 九方遇嗓音冷道:“落水的滋味好受吗?” “……” 仓灵不太敢醒,继续昏迷。 “那年,你跑的倒是利索,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 “等了你三年,你都没回来。” 那时候,九方遇投生在公爵府邸,成了唯一的嫡子,他是要继承爵位的,偏偏爱上一个男人,为了对方,他与家里闹的很僵,不惜断绝关系也绝不娶妻。 偏偏这个男人是个骗子,游戏人间,骗了他的心,觉得玩腻了就逃之夭夭。 他最终一无所有,得了郁症。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隐约见湖心岛上那道影子同仓灵相像,便昏了头朝那影子游去。 厚重的棉服大氅吸饱了水,将他拖至湖底,再也没浮起来。 “冰湖的水真冷啊,你知道的,我那时候不会凫水,下人将我捞起的时候,尸体都凉了,脸都肿了,死的实在难看。” “…………” 那怎么办? 对不起? 对不起好像也没用了。 仓灵心底默叹,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可他确实毫无负担愧疚之感。 毕竟,都说了是情劫,我不成你的劫,也会是别人,你终将要爱上某个人,爱而不得的,能不能历劫成功还是要看你自己看不看得开。 或许,他的插足,会让这场劫难度加上那么一丢丢……吧? “呵……” 九方遇自嘲一笑。 他不晓得仓灵在装作昏迷,他的骄矜不允许他在这个始作俑者面前露出不甘。 睡过去了也好。 他满腹心结才能说得出口。 “你从不知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干预我的劫了。” “……??” “三百年前,天衍宗……”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却挠的仓灵心痒痒。 什么意思? 三百年前,你也在天衍宗? 是被他杀过的人吗? 是奚暮的师兄弟?还是……伤害过奚暮的人? 仓灵内心复杂至极,他恨不得立刻醒来过,问清楚当年的事,问清楚为何你历劫归来后还保有记忆,奚暮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指尖微动,他作出即将悠悠醒来的模样。 对方见他这样,却立刻缩回手。 “不想回天狱?那便留在我这里吧。两世亏欠,你总要还给我的,我会留你慢慢报复,折磨你,欺.辱你,直到你都还清,然后……” 然后什么? 九方遇不知道。 还清了就能两清吗?杀了他?还是让他继续去赎别人的罪? 他查看过仓灵的罪案卷宗,一想起来就头疼欲裂,这小骗子骗的人太多了! 可让仓灵留在别人身边,一个个去偿罪…… 九方遇盯着小妖怪光洁的皮肤上被他掐出的青紫,就一阵烦躁。 只要一想起别人也会这么掐他,就烦的要命。 他要将他留在身边。 只留在他一个人身边! 哪怕折磨致死,也只能被他一个人染指。 殿门阖上,空荡荡的寝殿内再无他人。 仓灵睁开眼,欢欣雀跃。 根本没意识到欠下的这份债孽要如何偿还。 只想着不回天狱好呀,他有的是机会去找奚暮。 他从后颈拔出一根暗红色的绒羽,顺手做了个伪装,羽毛化成一只翩跹灵蝶,托在掌心一吹,畅通无阻地飘了出去。 “玉腰奴,去吧,替我探探路,看看玉宸宫离这多远。” 等了许久,玉腰奴终于回来,附在仓灵耳边,煽动翅膀。 仓灵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咬着手指抬眼看浮流殿外。 九方遇去天狱说将他留在浮流殿这件事了,不合规矩,定然办的不那么顺利,暂时回不来。 九方遇和奚暮的关系似乎不太好,玉宸宫和浮流殿相距甚远,但这里距栖梧殿很近。 玉腰奴还给他带回了一个消息。 凤翎今夜要宴请神尊,说是表歉意,为了制造独处空间,将栖梧殿内所有人都支出去了,包括司晨。 而神尊收到了帖子,只对栖梧殿来人说:“知道了,本尊得了空,尽量过去,让他先用膳,别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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