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与凡人无异。 如何抗得住满身的伤? 仓灵半蹲在床前,抱膝托腮,烦躁地看着他。 被仓灵啮咬出的伤口,本该愈合了,偏偏又皲裂,淌出鲜血,浅淡的血香溢满内室,仓灵喉咙微痒,瞥开眼,喉结滚动,倦恹烦躁:“麻烦死了!” 伤若不治,这人还能醒吗? 仓灵满袖装的都是烧伤药,万灵境特制的好药,一股脑抹在奚玄卿烧伤严重的手臂上,却如虎狼猛势,伤没治好,反倒融了一片血肉,伤得更重了。 “……” 要了命了,奚玄卿真成凡人了? 凤凰灵力受不住,仙草灵药也不成。 烦死了! 啪地一声,门被甩上,仓灵大步流星直奔医馆,掏出一把宝石,强买强卖,搬空了半座医馆的伤药。 给奚玄卿腌成药人都够了。 凡人用的药果然对奚玄卿有效,后半夜时,他便苏醒。 他伤得太重,后背伤口范围又大,仓灵懒得慢慢给他抹药,便将药材一股脑全倒进浴桶中,将奚玄卿丢了进去。 奚玄卿是被烫醒的。 浴桶中黑漆漆的汤药都快沸腾了,他的皮肤也熏红一片,一簇凤凰火孜孜不倦地在浴桶四周燃烧着。 而一开始还控制着火候的人,早已抱着膝盖,蜷缩在圈椅内,歪着脑袋睡着了。 眉宇之间,再无愁容。 攥着胸前玉坠,睡得香甜。 奚玄卿近乎贪婪地盯着仓灵看了许久,被烫疼了反倒让他有一丝真实感,生怕是梦。 他叹了口气,低喃:“没有记忆也好,至少,活得快乐,再无烦忧。” 可偏偏,仓灵还记得奚暮。 甚至为了复活奚暮,来要他石身。 说来也好笑。 培养他万年的师尊,惦记着他的石身,想拿去换给别人。 他爱着的人,也是为了他的石身而来,也想拿去复活另一个人。 这一生,大约只有做奚暮的时候被爱过吧? 不…… 奚暮活着的时候,仓灵不爱他。 想了半天,被自己绕晕了。 奚玄卿不禁自嘲,揉了揉眉心,敛去那些妄想与痴心。 坦然接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仓灵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睡着的模样很乖,没有锋芒利刺,也不会冒出扎心的话。 他慢慢看着,看着竟洇湿了眼睫。 奚玄卿不知该开心,还是该难过,但到底给了他们一次重逢的机会,偏偏,这场重逢带着无穷无尽的危机与困扰。 他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不舍别离,留恋人世间,坏了计划。 撑着桶沿,站起身,脸色骤变,他被扒了个精光,仅余亵裤,也很勉强,都被药水湿透了,沾粘在胯与腿之间。 忙不迭出水,匆忙穿上衣裳。 热气散去,耳根却还是烫的。 夜半,屋外长街已无喧嚣,室内只燃着一盏油灯,橙黄色的光悠悠晃动,将他们的身影都投照在白墙上。 锦屏摆件的影子投在奚玄卿眼前,那是一只铜铸的云鹤展翅燃香炉,影子像是一只翱翔鸟雀,翩然浮动。 一瞬,记忆便破漏而出,隔着层峦叠嶂的三百年岁月,纷至沓来。 不做百鸟之王了。 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奚暮,你的心跳真好听,你的怀里好暖和啊…… 这间客栈…… 奚玄卿总算知道,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间客栈明明是三百年前,他还是奚暮时,常带仓灵落脚休息的地方。 什么都没变。 摆件没变,屋内的格局没变,床褥颜色都没变。 奚玄卿猛地推开窗,窗户朝向都没变,楼下院外是热闹街道。 却多了一株树叶泛黄,飘零遍地的枯木。 犹然记得,第一场涅槃劫中,仓灵用烛针扎了他满身孔洞,他便是拖着这样的伤躯,一路追踪,找到仓灵。 那时候,仓灵正同他想象出来的奚暮相拥于客房中,交颈缠绵。 而他,站在窗外枯木上,心如死灰。 重生之阵内的世界…… “你在看什么?” 奚玄卿回头,对上那双睡意朦胧的眸。 仓灵打了个哈欠,眨了眨洇出水花的眼,倦恹满脸,眼尾还是湿红的。 “你也发现古怪了吧?这个世界很奇怪。” 刚睡醒,声音有些喑哑,慵倦平和地像是曾经从他怀里醒来时的呢喃。 奚玄卿恍神想道。 仓灵跳下圈椅,走到窗边,指着街道说:“你看,夜都深了,东边的那些店铺却还灯火通明,热闹非常,据我所知,几百年前,魔域还没那么多妖魔侵入凡尘境,加上人间宗门不少,修士庇护下,有过一段夜不闭户,海晏河清的好日子。如今,不比当初,他们……活像几百年前的人。” 他又指着漆黑一片,半点灯火也没有,阴沉森冷的西边街巷。 “而那边,半个夜里行路的人都没有,就连烟柳巷都早早关门,我观察过,偶有几只夜魅飘来飘去的,即便抓不到人吸精气,它们也不去几条街巷之隔,行人络绎的东边,你不觉得奇怪吗?” 奚玄卿抿了抿唇,眸色浓深:“……融合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转眸看他的仓灵皱眉后退。 窗边死树一瞬复活,枯木逢春,刹那四季轮转,红色的不知名碎花缀满枝头,一朵朵飘入窗内,飘落在仓灵衣袖上。 旋即,一抹绯红映入眼底。 仓灵就在他眼前,幻术作用一般,被换上了一袭绯红的春衫,脸上覆着的伪装褪去,变回了那张熟悉的脸。 唇沾薄红,肤色雪白,一双圆眼似杏仁,眼尾又微微上挑,彷若飞凤。 甚至,连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形骨骼都缩水了些许,重回少年模样。 奚玄卿来不及反应,震愕间,他侧眸朝屋内的铜镜望去。 自己的模样也有了稍许变化。 面容变化不大,眉眼少了些凌厉,多了点柔和,疏离感依旧,长发不再披散身后,而是像凡尘境的修士一样半绾起来,玉簪横入发髻,原本的衣衫也不见了,成了一身浅青袍弟子服,还套着一件绣着云鹤的月白外袍。 仓灵指了指他,又垂头看自己的红衣:“你……我……” 两人面面相觑。 奚玄卿打破尴尬的沉默:“应当是两个不属于同一时空的世界融合了,我们也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某个人的样子。” “对!” “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对!” 仓灵笃笃点头,瞪圆双眼,硬着头皮道:“这肯定不是我,我一颗板蓝根,自然最喜欢绿色青色,蓝色也行,反正最讨厌红色衣服,像血,我才不可能穿这么没品的衣裳!定是这重生之阵搞的鬼!” 奚玄卿附和:“……嗯。” 仓灵:“……” 心知肚明。 明明都隔着被水洇湿到透明的窗户纸,彼此都能清晰看到对方,却偏偏不愿戳破最后那层阻碍,欲盖弥彰也要继续装下去。 窗外,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天光渐亮,鸡鸣报晓。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东西两边像是两个世界。 一边的人穿着宽袖长袍,锦缎织绣,或者短打粗布,是近几百年来常见的打扮,因着不必忧虑灾患,大多数人脸上洋溢笑容。 而另一边的人却愁容满面,要等到太阳升起,才推开门窗,左顾右盼了半天,才敢出门,他们葛布扎染,长纱绕着头颈,紧紧包裹,像是怕被割喉似的,朝不保夕地过日子,是顾不上发展什么染织工艺的,因而显得格外粗糙。 这样的两拨人,即便走进对方的世界,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并非一个世界,一个时代的人,擦肩而过,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彼此怪异。 这就很怪异。 仓灵和奚玄卿走出客栈,在相对熟悉的东边世界馄饨摊前落座,要了两碗馄饨。 要说奚玄卿如今凡人体质,必须进食,是应该的,仓灵却不必,他是馋得慌。 不过简单普通的食物,他想吃很久了似的。 “等我一下。”奚玄卿说。 “喔。” 奚玄卿起身离开,背对着他,仓灵才抬眼去看对方。 太像奚暮了…… 仓灵有时候都禁不住晃神,被蛊惑似的,竟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对方和奚暮是同一个人。 加上奚玄卿受了伤,热度刚退,嗓音微哑,便同奚暮的声音也很像。 只看背影,更像了…… 迷路的小鹿,在森林溪涧中到处乱跑,慌地要命,身后像是有豺狼虎豹在追。 又似被困在琉璃罩中的蝶,眼前处处是出路,又处处是绝路。 不知如何是好。 仓灵忙不迭垂眸,咽了一大口馄饨。 下颌突然被捏住。 他抬起茫然又慌乱的眼,眨了几下,奚玄卿的脸近在咫尺,他慌乱不已,眼尾都被馄饨汤的雾气熏红了,湿润的,迷茫的。 被对方捏着双颊,被迫吐出热腾腾的馄饨,仓灵才后知后觉发现舌根都烫麻了。 “很烫,要吹一吹,别急着吃。” “喔。” 仓灵脸色很冷,很淡。 颤抖的睫,紧攥衣角的手指松开,掌心热汗却出卖了他。 要命…… 为什么连做的事都和奚暮曾经做过的一样。 奚玄卿将买来的甜糕蜜酿摆在仓灵面前,一样样放好,还是按照仓灵爱吃的顺序。 “先吃这个吧,馄饨烫,等会儿吃。” 他连自己爱吃什么都知道。 所作所为,都和奚暮重叠了。 “在想什么?都走神了。”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幻境,连你都是假的。”仓灵盯着他,眸色渐渐冷下去。 奚玄卿微怔,眼底的光彩慢慢黯淡。 微哂自嘲。 “抱歉,僭越了。” 他真是糊涂了。 真以为自己披上奚暮的皮,坐在三百年前的馄饨摊前,面对着和曾经一样,一袭绯红衣衫的仓灵,便能回到曾经吗? 物是,人非。 显然,慌乱。 “仓灵,你没必要怀疑我。” 仓灵面容愈冷,嗓音更是冰窖里透出来的:“你连这个名字都知道。” 奚暮给他取的名字,存在于他的梦境之中。 就连孔雀都不晓得。 进入重生之阵前,奚玄卿根本没叫过他这个名字。 仓灵猛然掣出金翎,化作一把长剑,架在奚玄卿脖颈上。 刀刃沾血,割破皮肤。 叠在啮咬过,刚结痂的伤口上。 再移动几寸,眼前这个人应该会死吧? 死了,看他会变成什么,若是女娲石,那便是真正的奚玄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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