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用理智控制着随时容易走向极端的激烈情绪,一边时刻在斟酌着,是否要付出也许在怪物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稀薄信任。 晏明灼不明所以地露出疑惑眼神。 他无法理解自己说了什么话,以至于让伊恩的情绪变化得如此之大。 “可是你不需要改变,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晏明灼自然而然地说出宛如甜言蜜语一般的话,无论什么样的话在他清洌的嗓音娓娓道来时,总会显得格外真诚,且百听不厌。 “或者说,正是由于你身上超乎常人的那份特质,深深吸引着我的视线。” 类似的话,其实在之前他也说过。 而晏明灼没能说出来的完整版真话—— 他也不过是个披着人皮,混迹在人群里的异类,是个缺乏感情、缺乏同理心、谎言随口道来、极其擅长自我伪装的冷血怪物! 同为怪物,哪还有资格嫌弃对方病态和不正常呢? 正常人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更忍受不住这份对他们而言,只会无穷亦无尽的折磨与煎熬! 伊恩和晏明灼,就像是一体两面的对立镜像。 一个用怪物的可怖外壳,隐藏着属于人类的敏感内心;一个用人类的柔弱外表,隐瞒着属于怪物的疯狂理性。 恰好。 对于彼此,他们都是特殊的存在。 直到目前为止,哪怕从相遇到渐渐相处,其中掺杂着无数阴差阳错造成的冲突与和解,更是构筑在不断交错的谎言与真实的基础之上—— 这两个相似又不同的异类,他们内心的距离的确在一点点拉近,甚至可以说是情不自禁地、丝毫不受理性与主观感情控制地,被对方身上的特质所吸引。 黑公爵内心的不安,总能恰到好处被晏明灼所安抚。 仿佛晏明灼擅长特殊的安慰法,而治愈对象,仅限于他一人! 他俯身前倾,两个人凑到如此之近,嘴唇与嘴唇,似乎快要贴在一起—— 放轻呼吸,黑公爵不自觉抬手拂过晏明灼双眸下方,左右各有一点的浅浅泪痣,指尖摩挲着浅淡到只有在这样的距离,才能看见那仿佛透明泪痕的两点浅印。 “我们天生有缘。” 松开手,黑公爵踟蹰片刻,忽然高兴起来,语调随之高扬,“晏明灼,我并不相信命运,甚至痛恨命运……可你与我的相遇,一定并非偶然。” 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解释如此笃定的理由,点到为止直起身体,拉开距离。 综合他在副本世界以来的所有经历,晏明灼眨了眨眼,心中认同黑公爵提出的新观点,并非没有依据的错觉。 两人又说了会其他无关紧要的闲话,才脱离一待在一起,就很容易变得黏黏糊糊的奇妙氛围,各自分开下楼清醒清醒发热的大脑。 晏明灼本想找个机会和黑公爵提一提昨晚发生的事情,将自己提前摘出去。 黑公爵却像是有事,早饭后匆匆离开,难得让晏明灼有自由行动的时间。 早上的气氛显然不适合说正事,他只能暂且搁置坦白从宽的想法,转而抓紧时间在古堡内转悠,暗中搜寻那个消失的年轻鬼仆。 他有预感,在那个哭泣的鬼仆身上,说不定能找到与庄园诅咒相关的第二条命运线。 * 到了在大厅共进晚宴的时间。 在某处与年轻鬼仆擦肩而过,多日来的搜寻总算有了下落,然而对方受黑公爵所设下的禁制术法所迫,神智懵懂,根本无法进行沟通。 晏明灼坐在餐桌边,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 未料,深思熟虑隐忍了整个白天的黑公爵,率先拂袖离桌,走到面前向他发出诘问。 气冲冲的姿态,语气并不强硬:“你昨晚,是不是……” “我去过地牢。” 还没等黑公爵继续把问句说完,晏明灼立刻主动交代了昨晚的行踪。 他把无头骷髅和奈娜尔的故事讲了一遍,细节春秋笔法,不能说的地方尽数一笔带过,然后向黑公爵道歉。 最近这两天,他都因思索着绘画灵感而失眠,昨夜站在窗边吹风,无意中远眺到提着人头灯笼的奈娜尔的魂影,一时忍不住被那副诡秘惊悚的画面所吸引,出于好奇才跑出去,到花田里与奈娜尔交谈。 回来时,顺便帮这对父女干了件多余的事情…… “花田?!” 黑公爵差点忘记还有质问这回事,“你知不知道对人类来说,没有我的陪伴,那里有多……” 他把“危险”的尾音吞下去,抓住晏明灼的肩膀,对人类提出严厉告诫:“答应我,不要再一个人去花田。” “那里隐藏着什么东西?” 晏明灼反客为主,以疑问替代回答,引开黑公爵的注意力。 “……” “如果不能说,那我便不问了。”见黑公爵不说话,压低的剑眉与狭长竖瞳里处处显露出沉凝肃重,晏明灼十分善解人意地后退一步,为其解围。 “谢……” 还没说完,怪物猛然惊醒,原本蓄积好的怒气值,怎么就跟着晏明灼的思路在走,一下子瘪下去? 九分真、一分假,又不乏逻辑的回应话语,把黑公爵几欲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要说骗,一时之间挑不出说辞明显的破绽,晏明灼不过是没有及时告知他罢了。 要为没有及时告知而生气—— 晏明灼身上隐藏的秘密,难道还少吗? 一下子陷入了自相矛盾、左右为难的逻辑死循环! “我去找过之前带你去厨房的奴仆。”他闷闷不乐把白天得知的另外一件事告诉晏明灼,试探着对方的反应,“他说了那个关于头颅的小笑话,以及前后完整的经过。” 黑公爵没把自己气恼之下撕碎了奴仆灵魂的事情说出来,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助他获得了永恒的安眠。” 言下之意,他已经得知,并且掌握证据,确认晏明灼一开始就是在帮无头骷髅寻找丢失的头颅。 既然都到了帮忙的这地步,黑公爵不禁怀疑骷髅打小报告时,是否替晏明灼向他隐瞒了许多,奈何死无对证,恐怕无论如何都无法知晓其中内情了。 花农那边更靠不住。 许是知晓黑公爵会来寻麻烦,她早早躲了起来……黑公爵虽不是没有能找出奈娜尔的手段,但那没有必要。 他根本不在乎花农的结局与否,是离开还是留下,是活着还是死去。 他在意的,从来只是晏明灼的态度。 晏明灼再次认识到黑公爵在处理疑心上的敏锐与十足行动力,一个因不算太谨慎的行动留下的细节线头,也能在多日之后迅速联想到其中关联,而后重新挖起。 不能再让伊恩这样追根溯源下去! ——至少在古堡内找到那个年轻鬼仆的踪迹前,他还需要私底下能够避人耳目,独立进行探索的自由。 独眼一番大言不惭的宣言,令晏明灼对即将到来的无数异客们陡然升起紧迫感。 解开诅咒,一定不止唯一的选项! 一改往日略显散漫的随性态度,他对寻找庄园诅咒线索一事,由慢慢来,变得更加主动与认真。 “伊恩。”面对因气恼而发难的黑公爵。 银眸青年起身离座,将椅子顺势朝里推进,随即走到离黑公爵距离极近的位置。 一只手还搭在座椅靠背的顶端,另一只手却捻住了怪物黑袍下自然垂落的修长指尖,抬起苍白而分明的长,俯身,微微前倾,他低头在无名指圆润的贝甲轻轻落下一吻。 青年向意中人表达暗含情感的含蓄仪节,发乎于情,而又恪守于约定俗成的礼,优雅身姿宛如半拉起的弓弦,脊背弧度流畅而利落。 扬起天鹅般的白皙脖颈,他抬眸仰望神情不虞的冷面怪物时,银色的眸光倒影里,含苞待放着绵绵情意。 接收到递来秋波的怪物,瞬间如临大敌! 被握住的无名指仿佛被柔软唇瓣擦拭过的热意烫到一瞬,惊慌失措地想要蜷缩回意识主人的掌心。 骤然抽回的手,却像是留存着昨晚的肌肉记忆,滑落时无意勾连到晏明灼微张的小指,下意识将它一起收入并拢的拳心。 “……” 静谧空旷的大厅里,璀璨的水晶灯高悬于顶,幽幽照亮了两张相互凝视的英俊面容。 折射的光线,在相对无言却拉拉扯扯的两个男人身上,细细碎碎染上一层深沉光影带来的流光滤镜。 “……晏明灼!”黑公爵蓦然回过神,从嗓子眼里压出含羞带怒的低吼,为自己不争气的举动而感到羞耻。 他拍开晏明灼的手,欺身向前拧起银眸青年的衣领,指责对方面对疑问十分乱来的不端正态度:“你不要每次事到临头,都想着用同样的招数来敷衍我!” “伊恩。”画家得寸进尺,探首用额头贴上黑公爵的额头,竟然用上了软绵绵的亲昵语气! 他反而先委屈上了:“不是敷衍。” 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银眸青年,以及他表达的亲近姿态,黑公爵揉着隐隐直跳的太阳穴,沉默片刻。 勾连的尾音里,多多少少透出几分很是受用的欲拒还迎:“不许中途撒娇,给我好好说正事!” 话虽如此,他质询的心思一下子淡了下去,恼怒也消去大半! “好吧,我亲爱的公爵大人。”打破原本因隐含威胁而肃然的气氛后,晏明灼的语气瞬间正经起来,他向后退开一步。 “伊恩。”黑公爵强调,在这种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上,他总有种额外的小固执。 “伊恩。”晏明灼从善如流地改口,“我想离你的世界更近一些,我希望,能够更加地了解你……你的过去,你的现在,所以我会出于好奇,与庄园里的死灵们交谈,为此,我丝毫不会畏惧。” 他用动听的言辞,精心修饰着企图单独行动的核心目的,语气随之低落下去。 “也许是我身为人类,还太过弱小……”晏明灼的眉眼间,多出几分忧愁,“我理解你对我生命安全的担忧。” “但是,我多想能够跟上你的脚步,而非一直躲在贴心的随身庇护之下,未来一旦离开你的视线,便在古堡内,在庄园内处处寸步难行。” 未来。 这个特殊的词眼,打动了黑公爵勉力让自己变得冷硬下来的石头心。 “没关系。”黑公爵突然伸手揽住眼前人的肩头,他盯着晏明灼,认真道:“如果你想通过学习,拥有足以自保的力量,我可以帮你。” “学习?”晏明灼一怔。 黑公爵点点头,变魔术似的,抓起晏明灼的手,在他摊开的掌心中放下一枚金色钥匙。 他今天本来的规划,是要同晏明灼讲这件事,却被在地牢里察觉到的异常情况拖住了脚步,转而开始处理乍起的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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