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说:男与女,实为良配。当延益万年,福泽子孙。 理,所以然之故,所当然之则;理,万物之所循也。 理,伦理道德也。 于是发育期裹胸缠布,吃藏红花绝经,失去美丽纤瘦,婀娜窈窕,抹去所有女性特质——不够,还不够。 于是十年前参军背井离乡,求坊间盛传移植器-官“变性”一术,从师索勒米,但盼求仁得仁。 先用焦红的铁烙炙烤下-体,皮肤坏死后借银钳剔腐肉,剖去整块然后移植缝合,唤醒器-官需要以具有腐蚀性的激生素灌充。 没人知道那有多疼,也许曾经有先人做过,但可惜手术半途就痛死到咽气。 不会有人倾听他的遭遇然后捂嘴惊呼一声:好痛啊,值得吗? 不会讲的,不能讲的,连最亲近最爱的人也不能说的。可是这值得,痛与残忍也值得,被刀剐肉的每时每刻牙根都在颤抖,命都断半条。但是只要一闭上眼睛幻想他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他就要再和娜娜再去从前的山坡上戏耍,牵着她的手把潜藏已久的爱慕正大光明地倾吐给她听。 直至回乡,得知她早做人新嫁娘,孩子都会讲话了。 也偶尔会怀念青葱岁月,想起那个事事护她周全的姐姐,只不过提起来的时态都是过去式,她当他死了,失踪了,不会再回来了。 不认得他了。 再爬上枯草山坡又是独身一人,心中压抑,怔忡着盯着大漠孤烟,满目的贫瘠荒凉。贫穷、落后、无能,什么都不曾改变。彼时这不男不女的家伙终于落下眼泪,这么反叛一人只落得如此下场,甘愿被伦理奴役,甘愿被道德囚禁。 飞扬恣肆的黄土黄沙恐怕也不记得曾经有人站在大漠里,朝着自己浅浅淡淡说的那句话了。 “这个时代不承认我这种人,他们也不认同我的想法,而我执意迎合这种时代,只是为了合格的我能被世俗准许,完成一点、一点点小小的愿望。” 他是成功的第一例,自那之后他就是个真正的男人,可同时也成为真正的怪物。 为了维持器-官的正常运作不得不按时打激生素,没想到大量的激生素会让人迅速衰老,蜕皮生褶含胸塌背,身高急剧萎缩,容貌尽毁。 长了张五六十岁的黄脸,可他今年只有三十五岁。 倘若来日能入阴曹地府,鬼判官手里大笔一挥,再多的遭际也只能化成风轻云淡的一行字: 莉丝,五十五岁,性别女,爱上女,不得善终。
第81章 满月之下 自计划始成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开诚布公的机会,那些令人欣喜若狂的成功和为此付诸重大代价的痛苦只能被时间抹平,成为独他一人的秘辛,缄默于口。 霍阗算不上个好人,戳烂了他的新皮旧肉,流脓溃烂后给里斯又上了层雪花糖霜。 某些时候的糖霜不算什么好东西。 他说只是求证,满足好奇心而已:“你不必紧张兮兮的。放心,我没必要吃饱了撑着跑去伸冤。娜娜是个好女人,而她那丈夫对她有多残暴,大家有目共睹,”只见霍阗瞬时息了声,借口舌安静吐出“伤口”二字,轻佻的动作反而弄得里斯心口重重一跳。夸奖他,“你杀得好,杀得确实好哇!” 某些时候的糖霜像砒霜。 里斯不需要别人的评价,因为这些评价在他看来就是对他苦难的刻意羞辱。 嗓子眼发紧,双眼红热。 “……”但是他忍住,甚至还笑了笑。妩媚妖异与面黄瘦肌天然违和,笑容让这张烂褶假面扭曲。不常笑的人对老一辈的训诫还记忆犹新,笑而温敛不露齿。他厌弃如此,索性直面露出两排发黑的龋齿,“别对我评头论足,”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干哑,“有时间还是多管管你的人吧,恐怕他,不见了。” 霍阗面容一怔,“你甚么意思?” 看着霍阗逐渐慌张的神情,计谋得逞报复成功。里斯了然一笑,不欲理他,自顾自走了,“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尚不知情的人猝然一瞥头,望见平日里紧闭大门的熟悉小院,此刻正房门大敞无声地迎客。 ——也或许是无声地送客。 顷刻间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跨槛而入,直冲墙角柴房。门没锁,破开屋子轻而易举,可找人却难如登天。 霍阗看过那人躺在冷硬案板上无数次,出门前探望过庚姜沉睡的容颜,如今只剩空落落的一滩血靛蓝得酸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是被遗弃了。 屋内原物原样一切如常,没有打斗痕迹,那么很可能是人被带走时根本没醒。而又是谁替他拔掉了换血用的胶管,手法粗暴,在案板上留下这么大剌剌的一滩?霍阗强忍住自己呼之欲出的暴怒和颤抖上前查看,被遗留下来的激生素如捕获生食的巨蟒,蜷起身子一点一点悠游自在地蚕食底下的铁板,下陷腐蚀持续散热。新鲜的激生素说明人还未走远,他低头一扫,发现地面上尚且凝固着一两点的蓝,断断续续连成一条欹仄的线路。 蓦然想起刚才狂风中掠过的几抹黑。 再次匆忙回到之前躲风时相遇的街口,在皎白的月华下细寻,终于发现了今早临走前他塞进庚姜怀里、已经剥好的核桃仁。 被咬了一半。 他是醒了。 这茫茫寥廓风散不尽的长夜里,每一秒都要让寻找的人如坐针毡。霍阗去追,循着一星半点微茫的血迹追出了城,追到了荒郊野岭不知哪片无垠大漠。狂妄肆虐的风沙里不养温驯的牛羊,所以这里人烟稀少,在边区长大的霍阗深谙此理,心下却愈发恐慌起来。正是因为这块地带不养人天气状况恶劣,才更有随时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人呢?斑点血迹追到这里就断了,一行商队能在大漠中迷失方向,只找一人更遑论是泥牛入海。 他环顾四周边探边寻,所幸大漠干旱少有植株,视野开阔放眼尽是层叠起伏的沙丘。已经跑到逼近废土世界的战墟区,目眺远方隐约能见当年世界战争后留下的被炸开半边的庞大建筑群。 风起而狂涌,怂恿霍阗胸前两绺垂发,胡乱地拍打在他苍白的双颊。 地平线之上垂钓一轮盛大而圆的月,由高云勾着悬浮当空,皓月的光晕照清大漠中的每一颗细碎的沙砾。 照清了不远处呆站在老朽枯树旁,形单影只的背影。 熟悉无比。 霍阗第一眼就看见了,眸中有转瞬即逝的光。自那一刻憋藏在肺腑的一大口郁气死而复生,狂乱中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他忽然想用毕生最大的嗓音去呼唤那个人的姓名,向他招手: “庚姜——庚姜!!!” 可惜这呼唤湮没在鼓噪风声中,望月的人反应痴楞,并无所动。 这阻止不了霍阗上前的决心,他爬上孤丘,接近那棵死树,靠近那个人。 “庚姜,你……你醒了?”踌躇着,竟然开始窘迫起来。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想看月亮?可以啊,但是以后不能一个人擅自跑出来了,”霍阗柔声劝他,拉住他的右手,冷冰冰的,“吓我一大跳到处找你……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下次别再这样了,啊?我们回去,回去吧?” “……庚姜?” 身边人这才有所动作,幽幽转头,低敛着调子:“……嗯。” 庚姜温顺地垂下眼睫,瞧不清他的神色。 霍阗松了口气,“那我们走吧。”牵着他欲往回走。 这月色澄明风声甚嚣,六根不清以至于心心念念归家的人也惘然恍惚了半瞬。偏偏就是在这半瞬温存里短暂消融了背后的刺痛,刃尖穿透衣料直没皮肉时隐匿了声息,再拔出时带着冷酷的果决与尖锐。霍阗这才觉得心口一滞漏跳半拍,随后呼吸渐衰孱弱无比。他压住口气猛然转头,眼前人在他人震骇目光下面无惧色,甚至轻巧把弄匕首玩出了圈花儿,妥帖收进短鞘,残忍地笑了。 模糊的视野在翻天覆地里尚能清晰可见对方微抿的唇角,半咬着,下唇映若艳色桃花,阴影中艳到发红发紫。霍阗开始不由自主地心悸发昏,一个不稳,轮椅带上他一起侧翻倒地。胸口钝痛,紫与红侵占双眼,克制着但还是发颤的声线:“……你不是庚姜。” 月光流转终于爬上男人的半张脸,当他抬眼微乜霍阗,皎白渡出赤目龙瞳,在腥杀的血红中荡漾着鎏金色泽。这个有着和庚姜相同容貌的男人说:“我当然不是庚姜,与其说是我的错,不如说你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他,他人呢……?” 似乎是看在他可怜如流浪猫狗,这人才难得悲悯想完成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居高临下睥睨他,下颌一扬,眼神指向另一边,人在哪里一目了然。 霍阗费劲地循着他的视线去找。 划分了阒黑与灿金,天与地的界限,寂然站在一轮盛大而磅礴的满月之下的,赫然是他苦寻已久的人。 身后幻化出莹蓝色单薄的断翅,如同春日抽新一茬茬滋长的枝叶,上面纹满数据代码,奇异古老的咒语。 那个人也在远远地看着树下狼狈无比的他,只不过表情无所动,一贯的木然冷淡,唇轻启,在说你骗我。
第82章 我就是你的命中吉星 “你骗我,”庚姜再一次重复,“……我还有同胞。” 你之前怎么和我说的? 你骗我,霍阗? 有的人伤没入肺腑,咬唇颤抖,心力憔悴到再说不出一句话。 有的人踏脚踩上别人的伤,狠碾两下,最后抽出腰间短刀,让庚姜突然呵断:“你做什么?” “杀了他。”男人唇角勾出一条线,高举刃器,“他是联合署署丞,他一死,势必能引起联合署大乱,杀了他对我们都有利!” “不行。” “……陛下,”男人动作一顿,回望他,“你难道忘记他对我们都做过什么了吗?” 一模一样的人,与他别无二致的脸。皱眉,抿唇,眼神锋利而嗜杀,面对这个人庚姜总有种面对镜像的恍惚感,可那确确实实不是他。世界怪诞,存在并蒂莲一样的人,一茎生两花,花各有蒂,如他们一对共生,两厢性格却截然不同。看他举匕,抬手,把深仇大恨一字不落写在脸上,庚姜像在看那个沉溺于疯狂报复的自己,觉得突兀又离奇。 庚姜不认为自己有多恨,他想恨是一个被量化的具体数值,由另一个他与自己共同承担。而本该是天秤一样的平衡存在,对方似乎却代劳承载了更多。 被抢去了该做的工作,那他又该做什么? 庚姜恨不起来,那些仇恨的目标太微茫,以至于让他眼中充满了困惑,一时语塞:“索萨……” 仇恨不存在时间的天堑,没有被消化的属性。当谈及这些时一对赤目龙瞳犹在发亮,索萨咬牙一字一顿提醒他:“人类,这个傲慢贪婪又愚昧至死的种族,偏见与歧视、罪与罚,全部都是他们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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