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求证?” 他说不出口。有那么一瞬全身都僵住,干冷的皮囊下是嗓音断续着发抖,喑哑地,微弱地说出自己炙热的诉求。 倏尔坠地。 “霍阗,”眼泪渗出框,“我……是不是,不是人啊……” “我我是、假的吗……不存在的吗?” 霍阗也滞楞了,“谁和你说的?”他下意识认为这就是庚姜烦恼的源头,“你告诉我,这些都是谁和你说的?” “可明明你也说过……” 沉默。 庚姜。 他说。 无论是非与否,在考量这个问题之前你都应该先问问自己,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个群体的。 这群“人”,他们不是单纯的机器,也不是不能独立思考的器物。 但最基本他们存在,也是真的。 ……所以我呢……? 所以我也是他们中的……? 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庚姜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个慌张失落的小孩。 “但是你的存在由你自己定义,毕竟你会思考,”霍阗叹气,弯下腰拥抱他,揉揉他的头,轻声说;“你可以让自己过得像童话,因为你生来就拥有这样的条件,我允许你这样做。而同胞被杀戮被折磨,他人过得好不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管他们,”他说,“一个人太渺小,况且你是救不了所有人的。” ——庚姜,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好命,他们生来就是……草菅。 原来他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坐在地上抽噎一会儿。直到炉灶团团燃烧的火烘不暖灶房内的冷寂,直到霍阗弯下的腰发酸发疼,他突然听见庚姜小声地说了句:那你呢? “你又是怎么看待我的,把我当成真正的人来看吗?” “你想让我把你看成什么?” 庚姜抬头同他对望,低落地呜咽,张臂求抱的样子有一刻让霍阗错以为是无家可归的小狗。 神思恍惚间被人吻住双唇,施事者含糊其辞: “你的爱人。” 自昨日和肉狗闹不和后,庚姜就再没偷摸进去过那件柴房。 肉狗被困在一方窄笼中浑沌度日,笼外的厚布盖让人气闷,他一睁眼就是黑。布盖遮不住底,偶会渗漏进来一线光,汇聚笼内就成一滩光。他能判别昼日昼夜,凭借的也仅仅是这么一片小小的光滩。 经一场昏睡,醒了,周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肉狗知道这是入夜了。 今天廿八过节,他也知道。 里斯准时来查诊。 他给肉狗换血,提两大桶激生素进来,管子一插一换就算完事。肉狗仰倒在笼边,侧头能看见里斯蹲下来为他抽去深埋在皮肤里的胶管,“七个,”他突然说,“我昨天在数你的手腕上的针孔,上次只有六个。” 形态佝偻的小老头没说话,垂着眼继续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但默不作声地把袖口往下一拉。 肉狗笑起来的声音像大风席卷枯干枝叶,风折叶破碎的声音很嘈杂,他旮拉旮拉笑个不停,“你也到了换血的时候啦?” “不关你事。” “你用的是我的血,为什么不关我事?” 里斯懒得理他。 肉狗看向窗外,扑灰的玻璃窗上映了一圈红黄,焰火烟花的颜色,“过节了啊……”他问里斯,“你一个人过吗?” 柴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里斯——里斯!”庚姜冲里边喊道,“我和霍阗要准备出去帮邻居大爷找阿黄了!你去吗——?” 里斯将手边物件收拾妥当,转身开门,“我没……” “——你真的不去吗?”庚姜的表情显得有些慌张,“娜娜也去了,她儿子说的!到时候几个人分头去找,她一定是和她儿子在一起!现在街上这么热闹,你就不怕——” “——我说,”里斯拿抹布擦擦手,淡然瞥了庚姜一眼,“我还没整理好这里,你们再等等,我也去。” 庚姜闻言松口气,催促道:“那你快点啊!” “好,”他漫不经心收拾着,抖布盖上笼。不知道是不是肉狗的错觉,里斯和他对视的最后一眼,眼角叠起皱纹,眼睛浅浅浮浮地亮着。他在笑。 “我尽快。” 阖上门一瞬,有物当啷一声掉了,窗外的光很朦胧,虚虚实实地投射进来,和着影子,照出地上一把铜铁钥匙的轮廓。
第75章 年度报告【修】 找阿黄几乎发动了一整条衖堂的人,两三人集成一小队分头去闹市区的肉摊挨个查访。可惜是一夜无功而返,霍阗怕庚姜太伤心,回家时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以便分散他的难过。 指尖上的糖炒板栗温融融,掰缝,剥壳,取出一枚圆润的糖栗子,周身渡上金蜜色的光泽。霍阗听见庚姜失魂落魄地说阿黄再也找不到了。 “阿黄再也找不到了,”他坐在暖火盆边上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膝头,“也是,阿黄都没了几天了,估计早就被人吃了……又怎么会被人关在笼子里公开叫卖呢?说不定还会被人发现……” “是啊,可能已经投胎了,”霍阗说,将剥好的板栗递过去,送进膝与胸口之间阴暗的缝隙,那里藏着一张抽抽噎噎的哭脸,“它是一只忠诚的好狗,这辈子积了功德,下辈子就可以投胎成人。庚姜,你也别这么难过。” 手一进一出,再回来手里的栗子已经没了。 现在是一张抽抽噎噎又鼓鼓囊囊的哭脸。 那张哭脸嚼巴两腮不止,双眼含泪,突然抬起看他,极其艰涩含糊地发音:“唔,真的?” 哭也是哭了……可为什么这么好笑呢?让霍阗看了也沉默。回答不能太随便,不然会被指控骗小孩,于是装作几经审慎思虑的模样,最终点了点头,“嗯,没错,是真的。” 庚姜这才擦了擦泪。 “现在谁还要吃糖炒板栗?”手一扬,糖栗子被高空抛掷出去。 “——我我我!”庚姜伸颈,嘴一张精准接住。 “……”霍阗忍不住喷笑,“你真的是狗啊?” 这是夸还是骂,他倒不开心了,吹起腮帮子比一个古怪的鬼脸,“汪汪汪,你才是狗,”庚姜说,“我不按斤卖!” “也不见得所有狗都是生来被吃的,”霍阗哭笑不得,只得同他好好解释,“这天底下也有一类狗,人养着也就是为好玩,起到陪伴和消遣寂寞的作用,叫宠物狗。呃就比如阿黄,它原来是宠物狗的,然后被抓了,吃了,就成肉狗了。” 他又打一个比方:“还有王宫贵族养的那种狗,身上一块皮肉都要比人金贵,锦衣玉食好吃好喝伺候着,有大床睡还有玩具玩,可宝贝着呢。” “哦,那做狗也不是不可以,”庚姜仔细琢磨了会儿,然后扑过去抱住霍阗,在他脸上亲了一嘴的黏糊板栗渣,“我要做狗,就做你最宝贝的那种。” 署丞大人嫌弃地抹嘴,瞧那副乐颠颠的傻样儿,弹他脑门,“做个甚么做,现在就是!” 霍阗:“先叫两声来听听?” “汪!汪,汪汪汪——” “……啧,你到底是舔啊是叫啊?” “唔,狗不都这样嘛。” 年底意味着一整年的结束。霍阗偶尔觉得人生太过平坦顺遂也是坏事,人在无所事事中加快氧化变老的进程,让他产生“活腻了”的错觉。 他这个人过日子一向过得不清不楚,精致过是过,囫囵也是过,闷在被子里对毫无激情的生活不会发出丁点感慨。相反庚姜就很清醒,在他还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铁面阎王的时候,每年年底系统都会经过数据统计生成一份年度报告呈交给契约主。往年都是圣诞节,今年怕是没有了。 华夏人的确不过洋节,这个日子对于霍阗无关痛痒,但艾子每年都会图个新鲜,纠缠手巧的艾青给他编织圣诞帽,反正编也是编,索性一口气编了四顶,让艾子把霍先生和庚大人的两顶一起送过来。 红毛线编织的帽子毛茸茸,顶尖尖缝团白球。庚姜将帽子套在署丞大人脑袋上的动作慎之又慎,成功地没有引起对方反感,然后他一板一眼唤了句霍先生,“圣诞节快乐。给您浏览一下今年的综合报告。” 彼时署丞大人正就着暖火盆,半卧在藤椅上看地方奇异志,闻言十分不给面子地哂道:“你的祝福听起来像吊唁。” “吊谁的?”庚姜摇摇头,“霍先生,现在也时兴这么咒自己的吗?” 霍阗:“……” 系统拟成的报告数据主要是对契约主与仿生人之间的关系进行总结梳理,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让两者沟通调解,争取未来生活各方面和谐。庚姜秉就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宣读报告:“今天是我们签订契约的第3255天,一起度过的第九个圣诞节。这一年里我们一共说了24998句话,您占含13785句,其中将近百分之二十八都是‘呵呵’、‘哼’、‘滚蛋’、‘闭嘴’这类无意义语气词或祈使语句。由此可见今年和往年并无不同——您依然热衷于吵架和斗嘴呢。” 霍阗:?有事吗 “但是系统结合您往年的数据记录发现,今年是您发脾气达到峰值的一年,共计182次,平均每两天来一次。据《人类生理分析纲要》记载,人类女性每月会经历一次子-宫内膜崩溃脱落并伴随出血的周期性变化,俗称‘月经’。在此期间人类女性具备情绪不稳定等种种特征,和您的症状很像。不过考虑到全年12次和全年182次差距悬殊过大,建议您这边有空去看一下医生。” 霍阗:“……”摔书了。 “您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我们的吵架多是由‘纽扣扣错’、‘布菜时给您夹了生姜葱蒜’等类似事件引起。书房是您发完脾气后最爱去的地方,虽然是打着‘办公’的名号去的,但是我赶过去后发现您什么都没有做,在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是您倒躺在轮椅上,已经睡着了。” 有人开始骂骂咧咧。 “今年的八月二十七日,对您来说可能是全年中火气最上头的一天,因为这一天到打锣四更我也没能等到您回屋睡觉。于是我去书房找,结果发现霍先生您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瓶葡萄酒,喝醉了,满脸通红醉醺醺地趴在桌上睡觉。我想抱您回去,您也不让抱,用力推开我然后开始眯起眼睛骂人。” “我有吗?!……不对。等等,你别再说了!” 有时候丢人来如洪水猛兽,挡也挡不住,事情不可避免地朝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您有。”庚姜老实巴交的,“您那时候还指着我的鼻子,发出一阵类似于‘哼哼唧唧’的意味不明的呻吟,说都怪我。” “……怪你甚么?……等等。”他想起来了。 “别别别说了!” 嘴快,来不及了。 庚姜:“——您说都怪我不懂变通,不知道讨巧,不会撒娇。”
89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