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到风拂落摇摇欲坠的叶,笑到庚姜恼羞成怒。 “喂喂喂我很认真的问你啊你笑什么啊笑,尊重我一下好不好!” 治。怎么治?怎么治得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笑,只是霍阗不知道自己突然间究竟在笑什么。庚姜的话让他拾起此行遗落的初衷,而漫长的等待又让他对希望心生茫然。 治病,说白了是他在等着庚姜自己好,里斯说硬件修复之后只能听天由命,霍阗并不能为他做任何。原来他一直都没有逃离布城郡的梦魇,手中执枪,庚姜在怀里,他却觉得全身被抽干了力气,拥有武器只是徒劳,从来都没有变过,允诺庚姜追随左右,但他连庚姜都保护不了。 有那么一刻滔天权势也要变得渺小,运筹帷幄和胸有成竹在挡枪人面前顷刻间也要化为乌有。 他变成芸芸众生中生息微弱的一只蜉蝣。 当记忆重新归整复位为零,当所有的过往都无法复盘。 失忆的人是从前的灵魂被迫剥离后剩下的肉-体,从前的灵魂是镌刻在肉身上无法磨灭的印记。 “……不好意思啊,”笑累了,霍阗借袖口揉了揉眼睛,他还是嘴硬得很,“我会把你治好的。” 可他也是个小孩子,“……如果治不好,”顿了顿,他也会犹疑不定,“——那就养着你一辈子呗,” “爷又不是缺那点钱。” 肉狗被主顾送来时剃光了全身的毛,胡髭、头发,头顶上不留一寸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块光洁的任人宰割的“肉”。他睡在柴房的铁笼里终日不见人,站起来竟然有两米高,这还是里斯给他引流换血时庚姜发现的。 “愣着干嘛,”里斯向庚姜伸手,“让你把手铐和脚镣拿过来。” “……哦,噢。”死灰复燃,再次对上肉狗炙热的目光,让庚姜呆了呆。 作为奴隶本来就没有尊严,甚至身上都不配拥有一件遮蔽物。现在的肉狗被套上沉重的枷锁禁锢在铁板上,是为了防止他突然的偷袭。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一匹养不熟的孤狼,眼神锐利,时刻都具备着攻击性。 庚姜盯着他,看他健壮到筋肉虬结的身体,斑驳的鞭伤与洞疮在老灯下光影交叠,蜿蜒妖娆如藤蔓与花,虽然伤痕累累但依旧生生不息,有一种结实而立体的美感。漂亮,太漂亮了。庚姜看得出神,第一次想知道他身上的东西是从何而来。 “你最好别搞小动作,”里斯瞥了眼肉狗藏在手中的半截铁丝,稀疏平常如看稚儿耍把戏,“搞清楚立场,我要你死是轻而易举。” “……”一只眼睛失去眼球,如今是睁不开了。他转动着单只肿-胀发红的眼去瞄面无表情的里斯,忍了忍,最终还是撒手丢开了铁丝。 “我现在要给你做个全身排查以防万一。上次说的造血功能坏死只是初步诊断,”里斯枯着嗓子说话,“庚姜,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庚姜:“啊……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里斯拿起沾满机油的铁钳,“你看了会不舒服。” “出去吧。” 人倒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不过只是磨磨唧唧地守在门口还想听一耳朵,他对肉狗实在好奇得要命。直到被柴房内的里斯督促着去看铁匠铺子,可走了两步听见屋内窸窣,然后里斯难得怒而摔物的声音惊得庚姜悚然一抖,“一群脑子长在下面的腌臜畜生!”里斯提了调子不辨男女,“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我是专看花柳病的大夫是吗?!!” 青-天-白-日到日落垂阳,手术很成功。安插在肉狗身上各个地方的塑胶管子术前被涂好防腐蚀层,一指来粗的中空胶管里流动的是蓝到发黑的激生素。被-插满胶管的板上人仿佛一棵树,体内的蓝血被无数的根反噬,抽离干净,再换上一批新鲜的血液。 他躺在铁板上无力动弹,眼前的视野很灰颓,他的表情很憔悴,稍微一瞥头在模糊和朦胧中看见为他执刀的人提着三四个桶进来,桶内是满满当当粘稠的蓝,就连波涌浮动也是笨重而缓慢的。 肉狗的嗓子此刻干燥得要冒烟,能流畅地吐几个字都无比费劲:“……你,哪里这么多蓝血的——?” “关你什么事,”里斯懒得理他。顺手将提取完成的蓝血装好放到一边,再把胶管插-进来带来的新桶中,调了个逆气压改正,迫使桶内的新血轮回进入肉狗体内。 肉狗的情况逐渐好转。 可嗓子还是沙哑的,像粗粝的砂板在喉头上刮,他默了半晌,想证明自己的猜测,“……你也是……吗?” 他终于得到里斯的正面对视。 是什么。 ……同类吗? 但是这个肤色棕黑又佝偻矮小的小老头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庚姜突然的打断他们可能就会这样永远对视下去。 “里斯!”庚姜闯进来大叫,“娜娜找你!” 里斯愣了一愣,下意识要跨门出去。然而走两步就停住了,低头再看看自己,然后扒掉了手上沾满蓝血油污的橡胶手套。 小矮人一样的丑角去追寻他的公主,柴房里的庚姜在满足他的求知欲。 庚姜不仅对肉狗身上插满的胶管充满好奇,也对他本身充满好奇。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啊?”庚姜问他。 肉狗梗塞了一下,“陛、陛——” 被打断了,“叫我庚姜吧。” “……庚、庚姜,”肉狗喃喃。 庚姜歪着头:“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啊?有人欺负你吗?” 这似乎是个很令人沉默的话题,肉狗闻言垂下眼并没有回答。 飘忽不定的时间被沉淀下来。 庚姜在耐心等待。 …… 等过了好久,肉狗用他低且慢的语气轻声说了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69章 爱人吗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把手给我。 明明只是寻常的两指触碰,庚姜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同。光洁柔软的贴上粗糙斑驳的,接触的那一刻似乎有电流窜过,虽然窸窣微弱但是让庚姜的呼吸忽然一滞,抬眼望着对方,发现肉狗也在沉默地看着自己,不过死寂的眼神中多了生动,让庚姜确信他是在期待着什么。 “……十年前,”肉狗用他沙哑低沉的嗓音叙述着他的故事,“有一个叫索勒米的男人。他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也是最后故事的终局。” 庚姜在见过肉狗的当天晚上罕见地做了梦。 睁开的第一眼就是五六根挤挨在眼前的腐锈栏杆,竖立着囚禁着把他围困。这片不大的地方还困住了很多人,大多是衣不蔽体,肉眼可见的烂疮臭蛆在皮肤上横行,躺着的像尸体奄奄一息,站着的像上吊娃娃,腥臊十足。 ——在焦土战墟和百分之七王国的交界线,有这样一块联合署也鞭长莫及的地方,生长于边境废墟间不断扩大、扩大,它叫作黑市。 ——庚姜,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两条腿行走,吃饭睡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人,待遇差别却这么大。笼内污秽肮脏,笼外奢靡繁华。有衣蔽体的上等人用狡黠算计的表情打量笼子里的他们,眼里有光,尖锐又扭曲的。笑起来了,奸佞且得逞的。抓起瓜果葡萄问他们吃不吃,笼子里有人虚弱地点头,得到嘲讽似的辱骂,烂出水的葡萄扔进去精准摔在回应的人脸上。吃什么吃,什么都吃吗?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你们呢……是不用吃喝拉撒的最划算的商品,与人相差无几却只能依仗我们生存,是暴虐与性-欲的承载物。 是、畜、生。 ——是做牲畜贩卖生意的,哈。 有被调-教好的母畜生在台上翩翩起舞,可惜博得堂下唏嘘一片,都是看腻把戏的老客了,回头让老板把台上的母-狗领下来任人蹂躏,恐怕这才是重头戏。 庚姜只是个无所谓的看客,身体却不再受自己控制。故事里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无柄的断匕,刃口嵌入血与肉,带着仇与恨,嚯的一声猛然挥臂,朝靠近笼子的胖男人刺去。臃肿被吓得流油,脸部的肥肉堆积在颧骨上,惊骇到两颊边凹陷出一个漩涡一样的小坑,顷刻间花容失色。 他的偷袭没有成功,抬手下落的致命瞬间就被旁边的安保人员截住,下一秒天旋地转摔趴在地。那人脚一抬再跺,锋利的刃彻底将整只手贯穿,手心手背溢流出浓稠的蓝血。先是冰凉的痛,然后是刃体被逐渐腐蚀的炽热。庚姜被他踩在地上大喘气,意识不清,恍惚间听见头顶有人嗤笑了声。狗东西。他说。看来还有不信命的。 手背上一轻,是那人再抬起脚。 “无妨,反正笼子里活的还有这么多。” 艰难抬头,看不见对方鄙夷下吊的眼,但看见了嘴角不断抽搐抖动的笑。 “——再杀一个好了!” ——我不叫肉狗,我的型号是UI27654。是为数不多的,被索勒米亲手创造出来的、其中最早一批的仿生人。 ——仿生人,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 ——索勒米说我们虽然和人有所不同,但是被创造出来了,我们也的的确确就是人,是,活在这片大地上生生死死、哭哭笑笑的人。 “庚姜——!” 冰凉与炽热渐消,可背覆冷汗的感觉意外地真实。 庚姜猝然醒来才发现自己被霍阗抱着,他睡在床内侧,霍阗睡外,两个人躺着的硬板床像一叶简陋孤舟,在长夜漫漫的安然中浮坠漂荡。十月深秋,彻凉的风被紧闭的门窗拒之门外。边境区多平川荒地,风怂恿落叶打窗是訇訇地响,死寂里透着股萧索。但温度一降再降都与他无关,因为裹进被中,霍阗的怀抱是温热的。 他只觉得胸口惶然的起起伏伏突然有了着落,仿佛尘埃落定有所皈依。双手穿过对方的肋下交错而拥,紧贴的是规律的心跳,有那么一刻甚至想就这样风干为石,可长长久久,听起来对于时间,对于人,都太过奢侈了。 搂着他的人本来是昏昏欲睡的,结果让他呜咽着吵醒了。署丞大人向来眠浅,曾经有段时间过劳办公落下的毛病,一旦被人吵到就是整夜整夜地睡不了觉。本来是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后心下窝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掐肇事者的脸臭骂一顿,没想到人家睡得比他还难过。 怎么睡个觉还愁眉苦脸的。霍阗表情复杂,干瞅着默默良久,最后干脆朝人挪近了些,轻轻抱住庚姜,象征性安慰地拍了拍。 “……呜,霍阗。”低且软糯的,又惴惴不安,听起来心悸似的。 “嗯嗯,在呢,”霍阗絮絮地应他,这个奔三的男人在今夜难得有些柔顺的好脾气。伸手一捞,捞出庚姜已然湿濡的后背衣料,骇道:“啧,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能出汗啊……等等,你好像不会出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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