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少爷想要欺师灭祖的第一百天。他爹给办了一场谢师宴,说是从没一位师傅坚持到一百天,不是去职就是被气晕。 听说要给南壑殊三拜九叩,小少爷愁的好几日睡不着觉。 是日,吹笙击罄,皮鼓铜钟。这一场谢师宴比人家婚嫁喜宴还更热闹百倍。 小少爷正待忍辱负重地下跪,南壑殊紧走几步,挽住双臂,将他从地上托起。 在与之融融目光对上的一霎,恰似一个鼓槌击在心上,小少爷禁不住手指一蜷。忽然间觉得心里充满了不舍,好难过,好难过。 这一日小少爷又淘气,惊动了老爷。老头子气得眉眼都变了,喘吁吁进入院来,要拿大板,上家法。家下人见状都不敢劝。眼见小少爷要遭殃,南壑殊慢条斯理地讲起道理。说他是师傅,合该他来打,让老头一旁观刑。 小少爷浑身一凛。亲爹虽恨他不肖,毕竟骨肉相连,断不至下死手。可这个南壑殊却和自己有仇的。平日里那么欺压他,今日落在他手里,哪能讨到好儿去!这么一想,心都凉了。顿时将平素的逞凶霸道都没了,板子还没挨身,便鬼哭狼嚎起来。 老爷看的心疼,忙说算了算了,他身子骨不好。那感觉,不像是从南壑殊的棍棒下救出儿子,倒似劫法场救下了儿子。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爹啊,你还是在乎我的。” “你是爹的心头肉,爹怎么不在乎你啊……” 父子俩抱头痛哭。 后来几日,小少爷天天哼曲儿,心情颇佳。老头子平日凶神恶煞,还以为是哪世里修的仇人冤家。想不到这么看不得他受罪。板子都没下来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老头子挺疼自个儿的。小少爷心里暖融融的。 别说,这个南壑殊还真有一套办法。 接连几件事,让小少爷对这位西席先生的看法颇有改观。私底下就和小厮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是个好人。” 这日一封信递到南壑殊手里,后者看了,呆嗑嗑愣了半日。小少爷问:“谁啊?” 南壑殊随口答道:“我父亲。” “喔,你父亲……你父亲……”少爷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你父亲没死,那你卖身葬的那位是谁啊???” “是伯父。” “伯……” 小少爷脑筋转不过来,半日才道:“你伯父自己的儿子呢?他怎么不卖身,非得把你卖喽!” “他没儿子。” “……” 也有道理。 小少爷又艰难地转动着他稠闷闷的脑袋,“那你爹呢?他兄弟死了,难道就不管?” “他想卖自己,可是没人买。” “啊?” “他太老了。” “啊……” 这话简直毫无道理,却偏偏该死的毫无破绽。 好半日才醒过闷儿来的小少爷一把揪住一个小厮,龇牙咧嘴地问:“哪个犊子说他其实是个好人的?哪个说的!!” 又过几日,小少爷仔仔细细回想整件事。 “这么说来。他们家一堆活人亲戚就凑不出银子置办棺椁,非要把他给卖喽。可见贫困至斯。” 又想他失家败业的在这里,着实不容易。竟然从心底对南壑殊生出一丝怜悯。 真可怜呐。贫贱人家百事哀。贫穷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啧。 小少爷预备下馆子来体察一下民情,看看贫苦的百姓们是怎样的衣食住行。 他往酒楼油污污的凳子上一坐,往左边桌上一瞧——烧花鸭,烧鹅。 小少爷:“……” 往右边桌上一看——溜鱼段,卤肥肠…… 小少爷看得直流口水,得出一个痛心疾首的结论: 穷苦百姓吃的比他家好一万倍! 正在他泪水与口水齐流的当口,余光中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少爷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把废宅卖他高价的骗子。好大一笔银子啊,饶是有钱,小少爷也不肯当这个冤大头,当即上前理论。 骗子先还有些怯,但一见他孤身一人,反而硬气起来。 小少爷揪住他衣领要带去见官。那人梗着脖子道:“你说我骗你,你也没有证据。原是你情我愿,一手交钱,一手交物。去了衙门你也不占理。” 眼见小少爷要吃亏。忽而斜刺里窜出个青年,只见轻袍缓带,落拓风流,折扇在手,绝非纨绔。天青色的衫子自有一番山林逸气。 青年乐呵呵道:“这位爷好生面善,是哪里见过的?” 少爷纳闷儿地遥遥头,“你谁啊?” 青年堆上成倍的笑,“爷贵人多忘事,咱们是亲戚呀!” 那骗子左右看看这两人,正待脚底抹油。却被青年一把薅住后脖领,猛地掼在地上。接着又往身上踹两脚。 青年凶恶恶的,“给我们爷赔罪,饶你不死!” 那骗子挨了两脚,也发起牛性。“你是什么东西,老子又没惹你……” 没等说完,青年扬手一掌甩在脸上,而后又啪啪数下,只打得那骗子哭爹叫娘。 少爷在一旁都看愣了。还没来得及阻止,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人,乱纷纷将骗子围在中央,一齐拳打脚踢。 那骗子哀叫:“好汉饶命啊……这位爷的银子,我分文未动,这就还给他……还给他……快别打了……” 没顿饭工夫,小少爷拿着比自己当初付出去的还多两倍的银票,十分发懵。 问的还是那个问题:“你们谁啊?” 青年拍拍手,“路见不平的义士罢了。” 少爷还是懵,“你们这样打人,就不怕官府来抓你们吗?” “谁看见我们打人了?明明是他自己跌的。” “……” “妙啊!”小少爷感到精神得到了猛烈的升华,忍不住连连抚掌。恭恭敬敬向青年一揖,“多谢义士襄助,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呐。” 青年还礼不迭:“敝姓叶,贱名叶不黄。” 当中一个少年跳蹿蹿来至身前道:“我叫花不香。”又指着身旁一个绿衫子青年道,“他叫苔不滑。” “我是南岑……呃……南不北。” 众人一一都报了名姓。 “你们的名字可真是奇奇怪怪的。” “多谢少爷夸奖。” “我也没夸……” “既然今天帮了少爷,那我们几个可就是少爷的恩公了。” 少爷:????? 说话间几人你铺纸,我研墨,他润笔。 “少爷,我念,你写。” “写什么啊?” “释怨书。” “什么什么什么啊??” 直到几人一阵风似的去了,小少爷也没回过味儿来。那个什么叶不黄握着他的手写了几句佶屈聱牙的话,好像是说,若他日车笠相逢,自己要铭记今日的恩情,不管几人如何得罪过自己,都不能记恨他们,与他们为难。 小少爷寻思自己和那几个怪名怪姓的陌生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干嘛记恨他们呢? 晚间回府,小少爷将白天这桩怪事当做笑话说给南壑殊听。不料对方非但不笑,反倒面色沉重起来,久久看着他,自言自语道:“相聚少离别多,人间堪能几回寒暑。” 小少爷问:“这是最新的试题题目么?” “不,”南壑殊的脸色已可谓悲怆了,“不考试了。” “那怎么行!我要替家族扬眉吐气!” 慷慨陈词完毕,少爷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儿被你套出真话来。想考验我,回头再和老爷告状。 门儿也没有!
第204章 但渐渐的,小少爷觉着这个师傅似乎真的不怎么在学业上强迫他了。有一次念错了书,素日都是要打手心儿的。南壑殊说:“手伸出来。”小少爷可怜巴巴地把手心儿递出去,闭眼咬牙地等着,不料板子没落下,只觉手掌略略一沉。再一睁眼,掌心放了一枚再精致不过的小点心。 又有一次,南壑殊教小少爷玩叶子戏,谁输了就要拿墨水抹脸。小少爷老输,南壑殊就用手指头沾一点墨,在他脸上胡噜。少爷最后急眼了,气鼓鼓地道:“我一定丑死了。脸都被你画满了。”再一看镜子,脸上白白净净的,因为生气甚至还微微透着红。 “咦?我明明看见你沾墨汁了呀……” 南壑殊只是轻笑。 “用了晌饭,爷们儿要去庙里还愿。”这日小少爷枕在南壑殊腿上啃梨子吃。 “哦?许了什么愿?” “甭管!” 南壑殊顿一顿,道:“庙里烟熏火燎的,还是家里好。” “家里待得腻烦烦的。”小少爷在腿上翻了个身,找个更舒适的姿势继续躺下。“再者说,总在家里待着,若是碰见老爷查问功课,可怎么是好?”说着白了南壑殊一眼,“你这个教书先生懈怠成这样,我连百家姓都背不起来了。” 南壑殊将他一绺头发握在掌心轻轻揉着,“我倒有个好去处,既不会腻烦,又碰不见老爷。” “你赁的这个园子可真大呀,我脚都走酸了。我当我爹是这城里的首富,想不到人外有人。我家的园子连这一半都不到。嗳,这家的主人叫什么呀?” 小少爷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园子逛了半日,真像个神仙府邸,十分轩敞。小少爷无限兴叹了一番。 “园子的主人就站在你面前。” 小少爷瞪大了眼睛。“什么?这是你的园子?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有钱?” “钱么,自然是挣来的。” “你被我爹圈在家里天天给我授课,哪有工夫出去挣钱?” “不才,正是挣的你爹的钱。” 小少爷:“……” “好呀,”少爷跳起来,“你挣黑心钱!把钱还给我,把我的钱还给我!” “咦,怎么会是你的钱呢?明明是你爹的钱。” “我爹的钱就是我的钱。” “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他百年之后钱都是我的。” “那是在他碰见我之前。以你爹对我的信任,把家产分给我也说不定。” “你胡说,不还钱还罢了,你把这园子抵给我也是一样的。” “这个好说,你认我做爹,等我百年之后,这园子就是你的。” “做你的春秋大美梦!” 两人像平日那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反正你的园子,我想来就来,想如何便如何,跟我自己的一样。” 南壑殊点点头,“那倒是。” 小少爷潇洒地拍拍手,随身的小厮从墙根儿底下跑出来,“爷什么吩咐?” “回去告诉老爷一声,就说我住下了。” 小厮领命而去,没顿饭工夫。回来说:“老爷说了,少爷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一包是衣裳,这一盒是吃食,都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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