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论这里面头一个儿最最富有的人家当属城南司徒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巨贾富商,家中主公主母俱在,还有一位千娇万宠的小少爷,时年十五,顽劣异常。凡他走过一路,沿途的丫鬟、小厮,哪怕猫儿、狗儿、雀儿没一个能安生的,没一个不闹得人仰马翻的。丫鬟好好干着活儿,他偏要去逗一逗。把丫鬟惹哭了,他涎着脸央告。总之别人哭,他就能笑。别人笑,他就要寻些事故。狗见了都想绕道。家中老爷头痛,可唯此一个独苗,不舍得打,也不舍得骂,只望哪里寻一位能降得住他的教书先生,将其导入正轨。 这日正是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周家屋檐的铁马叮叮当当,堂屋桌上的一叠豆腐皮儿糕点已经被蒸干了水分,长出一条条裂纹。屋子外边,一条甬道延伸而出,道路另一头是花厅,管家正提溜乱转,迟迟等不来消息。 “少爷中了,少爷中了,老爷,夫人,中了中了……”管家一听,喜得乱颤,抓着报信小厮的手往堂屋里跑。周家老爷夫人也早立在槛下张望。 “中了第几名啊?” “回老爷的话,一百八十四名!” “……” 老爷眉心的皱纹又加深了几许。 总共不到两百人的考试…… 这样要紧的当口,少爷是不在家的,此刻他正带着小厮,在一所宅子的院内。地上的草长得有三四尺,人在草里,草平人腹。草里秽土瓦砾,左一堆右一堆,到处都是。再怎样看,都实在是一所废宅。 “你这样的一座宅子怎么肯漫天要价!你说的那个价,买十个这样的都还有余。” 宅主人也横的很,“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你们这伙公子哥儿的心思我全知道。不就是看上我家隔壁那个姑娘了么。” 小少爷被说中心思,红着脸也不敢驳。等交房钱的那一天,房主先收了钱,交了房契地契,而后才说:“我劝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呀。也不要兴头太过。正经人家的小姐都藏在深宅大府,谁成日价给人议论纷纷的。就有你们这些高粱纨绔争着戴绿帽呢!”说完一溜烟跑了。 这里小少爷气得跌足,一把将房契地契当破纸扔了。天天攀住墙头,看那姑娘在院中抚琴,练字,练剑,空手劈柴,空手劈砖,单臂拿大顶…… “!!!” 小少爷吓得从墙头跌下来,正跌在姑娘眼皮子底下。 “嘿嘿嘿,我是你隔壁邻居。”小少爷有些尴尬,拍拍手起身一瞧,更尴尬了。姑娘身量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去。每每从墙头上看,倒是看得出姑娘身材修长,却也不想竟修长到这个地步!姑娘好像是个热肚快肠的人,那双炙热的眼神死死盯着他。连眨都不眨一下。 这姑娘罢,可以说是玉洁冰清,也可以说是玉树临风。可以说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也可以说器宇轩昂,伟岸英拔。 简单来讲,“姑娘”浑身都是男子汉气概。 “你说你是我隔壁邻居?” 姑娘说话了。 十足十的男声。 “我是你隔壁邻居——的朋友……已经绝交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回见了您嘞……”小少爷转过头撒丫子就跑,被拉着后脖领子提了回去。 “向小公子打听个事儿。” “好说好说,全城我都熟。连宫里也有门路。” “司徒老爷的宅子哪里走?” 小少爷不想他竟打听到自家头上,警惕地盯着他。“你找我……找他们家有什么事?” “在下有件稀世珍宝敬献老爷。” “什么稀世珍宝?”小少爷两眼放光。 “天上有地下无。稀世之珍,千金难求。” 小少爷听了心里不禁热辣辣的。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财,凡世上有的,他都看腻了,眼下竟又有稀世奇珍了?当即便道:“我领你去。” 一路上小少爷兴兴头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干什么营生?” 男子一一对答:“敝姓南,贱名壑殊。祖上三代皆是清贫读书人。去岁才从外阜迁居至此。” 小少爷道:“你家既清贫,又有什么稀释珍宝了,别是什么古书字画罢?我可不稀得那些。” 南壑殊莞尔:“不是古书字画。” 小少爷听了,这才放心。 这里司徒老爷会了男子,见其形容典雅,体段峥嵘,真是喜不自胜,爱到心里。起身紧走几步,一把拉起南壑殊的手。也不问来由,就要请客吃饭。 南壑殊倒是矜持,“听闻老爷欲替少爷聘一西宾。” 司徒老爷忙道:“对,对,对。” 南壑殊躬身道:“在下毛遂自荐。” 司徒老爷都快喜极而泣了,“先生真是天赐的好人,由先生教导犬子,他必能弃恶从善,改邪归正。” 这里小少爷都傻了,“你说好的稀世珍宝呢?” 南壑殊笑道:“正是在下这一身才学。” 小少爷登时眼冒金星,气个倒仰。 “少爷可曾有字?” 老爷忙道:“还未有字,先生给赐一个罢。” 南壑殊道:“绾鳍二字可否?” 老爷岂有不可的,喜的搓手,即命浓磨香翰,饱润香毫。南壑殊一挥而就,老爷宝贝似的碰在手上左右端看,喜得见牙不见眼。虽然他也不懂有什么涵义,但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笔画也多,想必里头大有学问。 自此这南壑殊便在司徒家做了西席。对于这位先生,小少爷是从不登门拜见的,也不准他到自己屋子里来。可先生却很好脾气的样子,总是弄些点心让下人拿给小少爷。 这日少爷随身的小厮又将空碟子给南壑殊送还。还附送一句学舌:“这劳什子牛乳菱粉香糕都喂了狗了。” 南壑殊放下手里的书卷,不紧不慢地问:“狗儿喜欢吗?”小厮一想自家少爷狼吞虎咽的模样,痛心疾首地答道:“他很喜欢!” “我这里还有,你再给他带过去。” 小厮心想几条狗能吃了这些!遂涨红了脸,“狗吃不下。先生自己留着夜里饿了吃罢。” 先生对这话恍若无闻,指了指后面的屋子,“都给狗儿送去。” 没顿饭工夫,小厮扛着个大包回来。满满当当的牛乳菱粉香糕,荒年里屯粮也就是这个规模了。 小少爷一见了眼睛直发光,“市面上怎的买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亏他做得出来。嗳,你没说是我吃的罢?” 小厮摇头:“没呢。” 少爷一口一个,津津有味。“你别说,他要是个姑娘,我非娶了他不可!” 小厮不敢照实说,只好默默替他忍辱负重。 忽一日夜里,风雨如晦,奉命伺候南壑殊的下人跑来对小少爷说,“少爷少爷,西厢屋顶漏雨,门窗漏风,先生染上风寒,快不行了。” 小少爷正要就寝,听了这话,满心恼火,“吹跑了活该,吹病了认栽!少来烦我!”等到后半夜,猛然惊醒,究是不放心,遣小厮到西厢看看。小厮回来说:“先生浑身火烫,谵语绵绵,人已死了大半了!” 小少爷不懂,人还能一半一半地死? “你再去瞧,死了则罢,若是没死,就……就把人抬我屋里来。” 众人一顿乱把南壑殊抬了进来。又一通点灯烧蜡,人仰马翻地请大夫给诊治。好容易退了烧,天已将破晓。小少爷也没了睡意,蹲在一旁仔仔细细盯着这张脸瞧,虽然双目紧闭,却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呵一口气能让人间登春,衔一抹笑便使百花失色。小少爷不懂,这般绝色姿容,干嘛非长在个臭男人身上呢! 翌日一早,司徒老爷亲自来探病,又流水价地送补品。到了晌午,厨房给做了十几样菜肴专供给南壑殊。小少爷望着又嫩又香鲜杀的乳鸽,口水淌了一地。 “我家自来是吃素的,怎么你能食荤?” “原因嘛,很复杂的。因为——我想吃。” 小少爷惊掉了下巴,“你想吃就可以吃嘛?” “嗯,我想吃,就可以吃。” “那我也想吃,可以吃么?” 南壑殊:“让我想一想啊。” “你想好了么?” “尚未。” 小少爷狗儿乞食一般望着他,“现在呢?” “想好了。” “那我可以吃么?” “不可以。” 小少爷正待喷泪,只听南壑殊说道:“可我这个人生来比较谨慎,吃东西之前呢,需有个人替我试毒。不知府上是否有做这个行当的人呢?” “我我我我我我,我最喜欢帮别人试毒了。” “这样啊,”南壑殊做出为难的样子,“会不会委屈了少爷?” “不会的不会的。我还谢谢你呢!” 说话间已撕了一只腿塞进嘴里。许是小少爷从未一次吃这么多肉,到了晚间,便开始上吐下泻起来。 闹了数日才大好。小少爷恨得咬牙,大骂南壑殊蓄意害他。命下人卷了他的铺盖,一顿撵出去。 小少爷出了气,心满意足地回屋睡大觉。以为死生不复相见的,不料下午就在街面儿上碰见了。
第203章 小少爷这才知道,原来这南壑殊离了司徒府,就遭遇了家宅剧变,以至在街市上卖身葬父。弄得来往人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嗳呀好个大富之家,把西席先生赶出来。弄得人家家破人亡。” “是啊,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府上设帐教读,竟还受到苛待,真是为富不仁……” 少爷当是自个儿睡蒙了,问小厮,“我什么时候把他赶出去的?” 小厮答:“上午。” 少爷纳闷儿道:“是今儿上午,没错罢?” 小厮:“真真儿的,一点儿错不了。” 少爷不甚自信地道:“本少爷一个回笼觉的工夫,他就家宅倾覆了?” 小厮悲悯地点头,“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见老话儿不假。” 小少爷没辙,只得又把人弄回家,平日里克扣着他的饭食,不准吃好的。 “你们拿来喂兔子的,挑拣些,给他送去。” 家下人等只得照做,皆不敢回禀老爷。小少爷不去登门拜学,南壑殊亦不来授课,可老爷每日要检视少爷功课,少爷无法,只得隔空同着南壑殊较量。每日功课最后一页总要附赠一只潦草的王八,以平心中之气。 这一日,小少爷被繁重的功课逼得跳脚。踹开南壑殊房门,指着脸问:“你自己若真有才,何不自己进京求取功名,折腾我干什么?我看是骗人的!” 南壑殊漫不经心地道:“在下春闱一战,必定高中,到时被公主看上硬要我做驸马,可怎么好。” “呸,脸真大!” 此时南壑殊已除却了一身孝衣,穿一件玉色的绸衫,头上束着同色的发带。真有几分谪仙的品格。小少爷忍不住满脸鄙夷地瞟了好几眼。其实来讲,若是公主真看上他,倒也不算太天理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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