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惜迟听了甚觉有理,又见皇帝每夜呕血,便一面心疼皇帝孤苦,一面也害怕他会再遇旁人,继而将自己遗忘。于是日日傍在那谴稽镜边看下界景况,时而笑,时而叹,时而哭。 人间寒来暑往,时日如飞。转眼十五载已逝,而皇帝也已将近耳顺之年,可看上去却比真实年纪老了不知道多少岁。头发和胡子尽皆雪白,脊背也佝偻了。 太子长成了少年。他常常看不懂父皇为何总是郁郁寡欢,即便自己课业骑射、理政方略都样样卓越,却难讨父皇欢心。更加对他十分严苛,稍有错处就大发雷霆不愿见他。 某日,太子又在宗祠内罚跪。木惜迟见他对着自己的灵牌喃喃地说着什么。屏息细听,原来说的是:“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若是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身体康健。昱儿还是不好,常惹父皇生气。但昱儿也不知到底哪里做的不对……” 这日正是漆迟忌日,清早一个五更天,銮驾已浩荡出了城。 到了陵寝,依照老规矩,一概人等不得跟随,皇帝独自登临祭台,在前跪了,自怀中取出一沓纸,亲手往素烛上点燃。 木惜迟在啖稽里看见那并非纸钱,上头还有许多字,又看不真切,在屋内急得团团乱转。 最后还是沉不住气,下凡来一探究竟。 木惜迟隐着身形悄悄走近,在一旁探头,只见那上面写着—— “故作无情却若何,香阁小字避不得,残烛拆心辙……” “咄咄一梦惊风雨,子规泣血晚来啼。谁与问添衣……” “生前余浸长熙楼,人去楼空。生后风陵狮子洲,眠枕秋风,一诺相期,不改平生意……” “……” 皆是悼辞。 木惜迟一张一张看去,字字锥心,不禁泪眼婆娑。又听皇帝喃喃自语道:“绾儿,孤这几日一直没梦见你,想是年景已老,睡得太浅。这怎么好!孤梦不到你,饭也吃不下的……” “孤左边的槽牙松动了,魏铨早为孤打了一副假牙备着,但孤不喜欢。往后满口的牙都没了,便只能喝稀粥,更加舞不动刀剑了……” 正说着,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却又不是自己的。皇帝怔怔抬头,看向一片虚无。忽而撇下那些字纸,小声地道:“绾儿,是你么?你来了?” 半晌不见有回音,皇帝踉踉跄跄起身,在原地四处乱看乱抓,放声呼唤。 “绾儿……绾儿……绾儿……” 外头守着的人一听见动静,都慌得一起进来,却被皇帝厉声喝骂出去。 木惜迟本不愿显身,无奈情难自禁。又不忍皇帝这般凄苦,只得现出真身。 皇帝一见了他,两只眼睛直瞪瞪的,好半日说不出一句话。 木惜迟缓缓走近,伸手拂去皇帝脸颊上的泪水。轻轻说道:“一别经年,陛下可好么?” 皇帝像是一下子神魂归壳,一把抓住木惜迟的手,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木惜迟心酸不已,劝慰良久方才渐渐止住了。 “绾儿,真的是你么?” “怎么不是我了。” 木惜迟一面说,一面握着皇帝的手触碰自己脸颊。 皇帝却不肯,“绾儿犹是倚年玉貌,而孤却老了。这么个糟老头子,一身的病气,当真亵渎了你。”说着就怯怯地缩手。 木惜迟看着风烛残年的老皇帝,心痛难当。不禁在心里想:“咱们该受的苦都受尽了,该承的劫数早就承了。何不就让师父同我归境。” 如此想着,便摊开手掌,在掌心凝成一枚药锭,自己端详片刻,送在皇帝唇边。说道:“陛下,将它吃下去,咱们就能相见。” 皇帝怔怔望着那枚药锭,神色更加哀苦。“不能……不能吃……” “为什么?”木惜迟不解,“这药不苦的,也不疼。吃下去人就能安详地走。”面上仍是一派天真。 “绾儿……” “难道陛下不肯?” 木惜迟从皇帝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表情,这个表情在郑通宣布文姬怀孕时也曾在同一张脸上出现过。 是那一种沉痛,羞愧,不可启齿。 一时间,木惜迟满心错愕与惶惑,简直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他倏地松开彼此紧握的手,像是不认识眼前人。 木惜迟无法再看皇帝的脸,他只想离开,想回沉烟水榭等他的师父。于是回头御风而去。 “绾儿……绾儿……不要……不要离开……绾儿……” “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老皇帝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在后踉踉跄跄追赶,又哪里够的上他一块衣角。 因眼里只望着木惜迟,一心只顾追,却不留意脚下。哪里承望那祭台将尽,前方只有矮矮一方拦护。老皇帝情急登上去,下一步便一脚踏空,生生从近百尺的高台坠落。 众人听见一声闷响,慌忙自四面八方奔来。只见陛下躺在血泊之中,气息全无,已然崩逝了。 木惜迟回头看见,也颇为震动。自己纳罕了一会儿,转念想到南壑殊劫满归境,便急着回家与之团聚。 木惜迟先赶回与归渚,却是鸦雀无闻。洒扫庭院的扫帚被随意掷在地上。这在往常都是苔痕的活计,他最循规蹈矩的,断不会这般胡来。 木惜迟里外找了一圈,竟是阒无一人,又坐着等了会儿,也不见南壑殊人影,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起来。 忽闻岸上点篙之声,出去一看,是方才渡自己过湖后就离开的刘美玉。 “刘伯,你怎么又回转来了?” 木惜迟问道。 刘美玉答道:“公子,无念境内似乎出事了。” 木惜迟听了一惊,忙问底里。 刘美玉道:“小人并未听得十分真切,只是众人都乱纷纷直嚷二公子如何如何。又有天族的官兵前来拿人,要治什么人的罪……” 还未等刘伯说完,木惜迟已急得在岸上跌足。他知道南壑殊携他下凡避劫是违逆了天意的,中间自己更是擅自使用了天族宝器啖稽,弄得四海皆知。 又听说有天族的官兵拿人,如此岂不有了八、九分了! 想及此,木惜迟忙跳上刘伯的小舟,命他快送自己到对岸。刘伯一路卖力摇桨,仍不断被木惜迟催促。待靠了岸,木惜迟弃舟飞奔,先到了南壑殊的旧居东华宫,那里却显然已久无人迹。转而又立刻去了剑室,也扑了空。 木惜迟心煎如油,遂不管不顾放声大喊道:“莫伤我师父,绾鳍在此,尽管捉去问罪!莫伤我师父!” 喊了几声,那边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在先,都架着锁链,一见了木惜迟,都回头看着那第三个,只听一声命令:“拿下!” 作者有话说: 读过一些悼亡诗词,其中很多都有“天冷时再无人为我添衣”这个感慨,十分触动人心。于是蠢作者以这份感慨为核心,胡诌了几句词,别笑话我。
第149章 那两个一齐上来,将锁子套在木惜迟身上,押着迫使他跪下。 木惜迟咬牙问:“我师父在哪里?” 那下令的人走来说道:“这个倒不急,有你们能见着面的时候儿。” 木惜迟被押着前去,一路来到了启明殿前跪下。抬头一望,南壑殊正坐在南之邈东边下首,一旁还有南岑遥。 “师父……”看见南壑殊没事,木惜迟稍稍放心。 殿前一人指着木惜迟说道:“据地府鬼差所述,先前那凡人所告的就是他了。鬼差还说了,那凡人自称被人一掌击死,连南少主也是亲见的。” 南岑遥闻言起身道:“方才说的这事虽是有的,倒还可恕。我查过那凡人的命簿,他原本的命数就便所剩无几。三日后会死于山贼劫杀,且死状甚惨。”说着将木惜迟一指,“他虽误伤了凡人性命,可免了那山贼的一桩杀业,也是行好之事。况且……” 又转向南壑殊道,“那日咱们为狄仁的事,寻到覃州北郊。你神魂在南明体内,先是下落无踪,后又被剜去双目,小木头关心情切,看见马车上那凡人喂你喝药,误将喂药的银勺认作利刃,以为那凡人要害你性命,这才一掌打死了他。说起来,都是因你而起,好歹你说句话。” 南壑殊却不发一词,仿似无闻。 先前那人听了驳道:“凡人之数,自有天定,旁人又岂可妄加干涉!况方才所述仅为其一,他另外还背着两条人命。下界某年月日,在褚国刑部大牢内,他曾打死一名岐国刺客,这是第二条人命。缢死褚国皇后,是第三条人命。桩桩件件,他哪个能够抵赖。” 一言甫毕,四围皆静,连木惜迟自己也呆了。 半晌,只听又说:“天帝陛下圣谕,已着人发落,本官今日携谕造访,就要带了他去。”随后将木惜迟身上锁链一提。 “且慢!”南岑遥几步上前,按着木惜迟左肩,又将那人的手拨开,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陪笑道,“事发突然,请神官容在下及家人问他几句话。” 那官员毫不退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问些什么。”说着又去抓木惜迟。 南岑遥手仍按在木惜迟肩上,掌心灌着力。木惜迟抬头看他,满眼茫然无助。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个声音说道:“都住手。” 只见南壑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来,“他是我的徒弟,自当由我亲身管教,旁人插不得手。” 一面说,一面目光犹似寒铁般铸在那官员身上。后者渐感气怯,竟向后退了几步。 木惜迟本情怯,想到这三件事都牵涉到南壑殊,生怕会连累到他,故而始终不曾向他求助。今见他如此,心内又是焦急,又是感激。 “第一件,误杀良善之人,此为有眼无珠,酿成大祸。我便剜去他双目,以示惩戒。” 在场众人听了,无不骇然,都瞪着眼瞧着南壑殊,哑然无语。木惜迟更是魂飞天外,不可置信。 只听继续说道:“第二件,打死囚犯,此悉鲁莽轻率,擅用灵力。我毁去其精元,自此后,其灵力尽失,与凡人无异,再无可施为。” “壑殊……你……”南岑遥声音颤抖,下意识挡在了木惜迟身前。 “第三件,缢死褚国皇后,乃系我训教无方,至其脾性乖戾,品行谬妄。我便自毁精元,以偿此罪。” 一听了这句,南岑遥、花影等一干人都忙要拦劝。木惜迟已是呆呆的,只觉南壑殊一字一字的说出来,都教人听不明白。众人都急得不了,唯有他兀自愣怔。 须臾,四周乱成一团,木惜迟心中迷迷惑惑,抬头一看,但觉眼前白光一闪,血雾从天而降,霎时弥漫开来,浓到发黑。 还未及反应,忽又感到心腔剧痛,浑身经脉直如尽皆断了一般,有什么东西在髓中抽动,随即被剥离体外,四肢百骸无力支撑,整个人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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