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奥娜在这里见到了洛伦·佛里思特,当时她在想什么呢? 太过久远的记忆模糊如隔着一层白纱,像纸张上逐渐淡去的字迹, 就算在漫长的岁月里, 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描摹, 虽然痕迹深重, 却也不免变了形状。 边境墙被重新收复,战争告一段落,这本应当是苦难的结束, 人们本该重新收拾起支离破碎的生活。 但国王下了那样一道旨意。 费尔奥娜是从极远的地方赶到佛里思特领的,那不太容易。 没有人看好此时的佛里思特。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新拿回了罗伊斯的边境墙。 可现在的佛里思特领还剩下什么呢?连年的战争已经耗空了佛里思特领。不只是明面上的粮草、兵马、人口、财富,还有隐形的人际等等。 洛伦·佛里思特就算再有才能, 他的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费尔奥娜还记得见到伯爵的那一天,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时光会催改人们的容貌, 费尔奥娜对此早有预料,她甚至往更糟糕的情况上做了准备在她来到佛里思特领后, 一直都只看到埃弗里在处理领地事务。洛伦·佛里思特已经许久都没有露面了, 他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等到费尔奥娜终于见到洛伦的时候, 她还是被惊了一跳。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形销骨立到几乎如一副架子上搭了一套衣服,腰身、袖子处的衣服都显得空荡,在风里晃动着。那是短时间内急速消瘦而留下的痕迹。 他的脸色白得像冬天茫茫的雪地,几乎也要像雪地一样散发出寒气。那双手在让人看到第一眼的时候, 几乎要疑心是一对打磨干净的手骨。 他的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掩在阴影里的灰蓝色眼珠看不清神情,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异乎寻常的紧绷状态,周身的气息压抑又疯狂,仿佛是一直在忍耐着什么。 发生了什么?! …… 月光如水,城堡中传出隐约的舞曲。 费尔奥娜斜切在树椅上,她闭着眼睛。 庭院中的风慢慢停了,连鸣叫的虫声都逐渐远去。好像有种隐秘的力量,令它们离开这座庭院不要吵闹。 费尔奥娜陷入了一场睡梦,在遥远的梦境中,特里斯坦的声音在她的精神海中疯狂嘶嚎。 洛伦、洛伦、洛伦…… 洛伦洛伦洛伦…… 洛伦! …… 洛伦·佛里思特坐在书房,今夜的圆月挂在他的窗角。 七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 月圆之时是吸血鬼力量最强大的时候。特里斯坦尤为喜欢在月圆的时候飞到书房的玻璃窗外。 “你决定认命了吗?”他的低语蛇吐信一般穿过花窗缝隙。 认命吗? 国王以驻守边境的名义派来军队进入罗伊斯领,要接管边境墙。其他三个领主也已经遣来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佣兵”和领民,要重新进入并掌控自己的领地,而这些充满了正规军的气质的“佣兵”们身上,隐藏有国王的印记。 卡特兰王国现在有两道防卫线,一道是曾经的罗伊斯边境墙,另一道是位于佛里思特领后方的新边境墙,它建立于佛里思特城堡被围困的那三年里。 而佛里思特在这样的包围之下,已经注定衰落。 可洛伦·佛里思特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国王倒向了吸血鬼,他已然年迈,已经拥有成年的继承人,教会于其侧如铡刀将落。 国王将自己的目的瞒得很好,但洛伦·佛里思特甚至不需要拿到证据,他只要将这消息告知需要它的人们,他们自然会去调查、去行动。 但那结果却是不可控的。 “你失去了多少?” 二十四年前开始为战争做筹备,二十一年前亲自前往罗伊斯边境墙,十一年前与吸血鬼们正面接触,并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战争,熟悉的面孔一个一个消失。 眼尾生纹,鬓染霜雪。他的半生消耗于此。 而等他终于使战争休止,回到城堡的那一日…… 瓦尔顿侯爵遇刺,艾琳死于阴谋。 五年未见,埃弗里已经长大,城堡里再未响起过琴声。 而佛里思特领,已衰微至此。 “愤恨吗?不甘吗?苦痛吗?可你的努力与抗争何其可笑!”特里斯坦的低语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分明知晓该如何获得强大的力量,却甘于弱小!” 洛伦·佛里思特坐在窗边,他已经独自坐在这里一整个下午。 他在天光刚刚亮起时来到了墓园,在那里看过日出,阳光慢慢爬上山岭,穿过树篱的缝隙,那些细碎的光洒满每一块石碑,照亮上面的名字。放在墓碑前的玫瑰沾着露水,那些露水在晨光下闪着晶莹的光。然后,阳光照到了水池,在水面上反着明亮的白光。 阳光又照到他的手上,然后移动到他的脸上。阳光是暖的,可是风太冷了。 远处响起挽歌,太多人在战争中死去,太多土地变得荒芜,每一日都会有人来到墓园为他们的亲人送上忌日的祭品,而有的坟茔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能为之打扫的人。 人们失去、人们忍耐、人们接受。然后,继续活下去。 洛伦·佛里思特花了一整个上午在城堡中行走,然后在午后回到书房,坐在窗边,看天上那轮温暖的太阳逐渐下沉。 它从明亮到令人无法直视,逐渐变成一片鲜红,然后把周围的云和天空也染成了红色,最后逐渐沉进山坳里。 城堡里很安静,安静到近乎死寂,只有牛油烛偶尔爆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火花。 洛伦·佛里思特独自待在书房里,他抬头看向窗外,等待暮光消散,明月高升。 又是一轮月圆,这是吸血鬼们力量最强大的时候,也是他们冰冷的血液最狂热的时候。 月光被彩色的玻璃花窗分隔成不同的色彩,在地毯上照出缠绕着荆棘玫瑰的盾牌纹章,每一片玻璃都被细细的镀银铅框牢牢镶嵌,每一根框架上都刻有光明的符文。它们阻挡了吸血鬼进入这里。 洛伦·佛里思特站起身,他握住桌上的烛台,用力砸向玻璃花窗。 冰冷的夜风从窗外灌进来,熄灭的烛火升起淡白的烟,红色的血从握着烛台的那只手上沿着烛台蜿蜒滴落。 “我邀请你。”他说。 窗外一片寂静,唯有窗帘被风撕扯着狂乱飞舞。 洛伦·佛里思特丢掉手上的烛台,转身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安在墙上的蜡烛被夜风摇动不休,昏黄的影在房间里摇晃。 洛伦·佛里思特一只手搭在桌上,他半垂着头,像一座凝固的雕像,鲜红的血沿着桌沿滴落,没入地毯积成一小块深色痕迹。 “看来,你终于承认了你的失败。”特里斯坦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洛伦·佛里思特从椅子上站起,他转过身。特里斯坦已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的面孔仍然苍白而俊美,嘴角勾着得意的微笑。 他能够感觉到,这间书房里所有的光明布置都已被撤去。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踏步向洛伦·佛里思特靠近,漆黑的眼睛里透出不加掩饰的恶意:“洛伦、洛伦,你说,我是将你转化?还是直接吃了你更好?” “这就是你的游戏?”洛伦·佛里思特问道,他随着特里斯坦的迫近开始缓步后退,有节律的脚步令两人的之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距离上。 “不止如此,毕竟你实在让我等了太久。”特里斯坦慢慢说道,像在审视一件玩具是否还合自己的心意那样审视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渗出具有压迫力的阴影来,然而洛伦·佛里思特的面孔仍然那样平静。 “比如国王和他的手下?”洛伦·佛里思特继续缓步后退,他的小腿突然挨上了一个柔软的边沿,那是书房里用来休息的软塌。他停住了脚步。 “比如你的妻子。”特里斯坦用浮夸地遗憾语调说道,“我本想将她转化,作为一个给你的惊喜。可惜……” 特里斯坦逼近了洛伦·佛里思特,按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坐到矮塌上:“她在完成转化前,就刺破了自己的心脏。” 那张面孔仍然很平静,曾经令特里斯坦想要收藏的灰蓝色眼珠里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看不出半点恐惧、哀痛,又或是愤恨。这令特里斯坦感到无趣,却又转而对他生出新的兴趣。 “你会转化国王吗?”洛伦·佛里思特丝毫不受影响似的继续问道。 特里斯坦大笑起来,讥嘲又轻蔑地说道:“他已经老迈不堪,隔着皮肤我都能嗅到他血液的腐朽味道,也许会有人喜欢那贪婪过头的酸味,但肯定不是我。” 特里斯坦注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将彻底吸干他的想法压下,他仍然能令自己感到兴趣。 他已经狩猎了洛伦·佛里思特二十年,并为此布置下一场盛大的游戏,如今这灵魂终于屈服,如果只收获一顿饱食也太过浪费。 特里斯坦抬起洛伦·佛里思特那只流血的手掌,从伤口里吮吸了一口,然后愉悦地眯起眼,他喜欢这个味道。 “真可惜啊。”特里斯坦看着他生出的白发感叹道,“如果你早些年想明白,就可以被固定在更年轻时的模样上了。” 特里斯坦伸手扯散洛伦·佛里思特的领口,偏过他的头颅,露出的隐藏着血管脖颈,那其下汩汩流动的鲜血在吸血鬼眼中生机勃勃。 何其甘甜的胜利! 特里斯坦翘着嘴角,殷红如血的嘴唇间露出苍白锋利的獠牙,他覆到他耳边:“不必害怕,洛伦。很快你就会知道,比起你将要得到的,你所失去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你会死亡,然后……永生!” 那对獠牙即将袭上能够缓解它饥渴的脖颈,一阵巨大的力道突然从特里斯坦身下爆发! 他被推开,而洛伦·佛里思特已经趁此机会重新站起,并从软塌缝隙里拔出一柄锋利的窄剑。 “不可能!”特里斯坦惊怒交加,他阴沉的眼瞪着洛伦·佛里思特。 一个凡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将他推开?特里斯坦想要发动他的能力,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不知何时已经被限制到了无爵位的吸血鬼的程度。他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特里斯坦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他此前没有在房间内感受到任何光明的布置,洛伦·佛里思特从不离身的护符也被摘下,否则他根本不会轻易踏入这个房间。 怎么做到的? 将光明符文与黑暗符文巧妙相融,令这能够削弱吸血鬼的布置能够隐匿气息。五年前尤兰德曾体验过一次。唯一的缺点是,为了能够在吸血鬼的敏锐感知下完美隐匿,对吸血鬼的削弱不能够太快。这就是洛伦·佛里思特为什么在特里斯坦进入房间后还愿意与他周旋着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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