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枯槁,秋风长扫。 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回来的这一日天高云淡,马蹄扬起的尘土沉沉裹身。 因为公爵的意思,这一战虽然算得上是得胜归来,却也没有大肆欢迎。更何况他回来得急,更无意于那些花哨的仪式。 洛伦·佛里思特到了中庭后就下马将它交给了侍从照料,随他回来的士兵们已经被他安排去休息。一路疾行,人困马乏。 他大步流星地迈进碉楼大厅,解开外套随手丢给一旁的仆从。 埃弗里就是这个时候走下来的,父子相见,他们都怔了一瞬。 洛伦离开了近五年,他离开时埃弗里还是个脸上尚存稚拙的青年,现在已变得峭拔坚毅。 埃弗里看见洛伦鬓边的霜色,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父亲。”他走上前来。 洛伦紧绷的脸上牵扯开一个浅笑,灰蓝色的眼睛里化开些许倦意。他从来都是如此,越是疲惫艰险越是紧绷严肃,让人看不出半点行迹。 “你母亲呢?”洛伦问道。 “母亲她……”埃弗里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停顿半晌,在那双灰蓝色眼睛的注视下,艰难地说道,“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灰蓝色的大海骤起波澜。埃弗里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中的情绪,那双眼就闭上了。 “我知道了。”洛伦说道。 他闭着眼睛,片刻之后重新睁开,灰蓝色的海洋中波澜已平,只似乎有些失焦。 “我要休息。”他继续说道。 “我带您回房间。”埃弗里低声道。他才走出一步,突然觉察到不对。 埃弗里慌忙转身,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洛伦已一头向前栽倒。 “父亲!” 洛伦只向前栽了半步,他尚未跌倒便重新恢复了意识,被埃弗里紧紧扶住。 “我没事。”洛伦说道,他感受到搀扶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于是再次低声道,“没事的。” 他闭了闭眼睛,面孔紧绷如礁石。 …… 在休息过来后,洛伦就从埃弗里那里拿到了他所查到的东西。东西并不多,那时正是战争紧要的时候,城堡里才出了叛徒,埃弗里可信任的人不多,他要忙的事情又太多。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们总要做出取舍。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 洛伦看过那些东西后,就将之放下重新收好。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战争结束并不代表着就可以休息了,需要收尾的事情很多。 在过去的几年里,佛里思特领一直是处于过载运转中的,人们需要休养生息,收复的土地同样需要在变成荒地前被安置好,此前从其他领主那里得来的援助也并非全然无偿的,边境墙的情况也不能丢下不管…… 埃弗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洛伦并没有把事情都压在他身上,也没有将权力全部收拢。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直到特里斯坦再次出现在书房窗外。 “你认为自己胜利了吗?”飘在窗外的吸血鬼说道,他苍白的面孔上带着邪异的微笑。 洛伦·佛里思特从休憩的长软椅上起身走到窗前。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对抗。”特里斯坦恶意地微笑道,“你以为你的敌人是我们吗?” 洛伦·佛里思特面无表情地拉上了窗帘。 第二日,来自王都的使者送来了国王的旨意,高尔斯、安托,与康芒斯三块领地为其祖辈传承下来的,佛里思特应当将其归还给原本的领主。佛里思特的公爵爵位亦被削去,仍降等为伯爵。 任谁都能看出这份旨意的不公来,可才经历过一场战争的佛里思特领根本没有反抗国王的力量。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对抗…… 洛伦·佛里思特平静地接下了这份旨意。 …… 泽尼娅于梦中骤然惊醒。 她哆嗦着嘴唇,双眼大睁,头脑混沌成一片。 国王,永生,国王并非不喜欢佛里思特,国王早已背叛了人类! 他拒绝不了永生的诱惑,但又同样贪求手中的权势。教会的圣所同样在王都,国王绝不敢让人看出来。他虽然还没有转化成吸血鬼,但他一定早与吸血鬼有了联系! 她得把这个告诉公爵才行! 泽尼娅浑浑噩噩地起身,穿过走廊、穿过门墙,像一阵风一样轻快,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书房。 洛伦·弗罗斯特正站在书房明净剔透的玻璃窗前,他转过头来看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片空茫。 “国王!”泽尼娅急切地说道,“国王有问题!他贪求长生,早已经倒向了吸血鬼!” “我知道了。”洛伦·弗罗斯特露出一个微笑,他温和地说道,“去睡吧。” 泽尼娅放松下来,她准备回去,却突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回去吧。”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手指在空气中轻盈地弹拨了一下,将这个迷失的灵魂送回体内。 泽尼娅好像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卧在床上安然入梦。 血红酒宴刚结束,尤兰德试图诱使她配制血红药剂,这是1217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既然公爵已经知道了,那么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第87章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何其傲慢的发言。尤兰德在内心嗤嘲。 “这世界从来都不存在神明。”他留下这句话, 然后消失在拉尼娅的实验室里。 吸血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生命从躯体内断绝,灵魂与身体融为一体。永不受轮回遗忘之苦,也失去了轮回遗忘的抚慰。以旧日同族之鲜血为食,贪其温暖, 畏惧阳光。 因为所求愈甚, 代价愈大。 欲生必死。 这世界从未存在过神明, 也从未存在过魔鬼。 每一个吸血鬼, 都曾经是人类。 吸血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尤兰德在内心嗤嘲。 …… 七百年已逝,七百年日升月落,七百年风云雨雾。 又是一朝晨光薄淡, 淡蓝色的雾霭笼罩着山林与城堡。 泽尼娅睁开眼睛,她好像做了一个笼罩在淡蓝色雾霭中的梦。 她梦见自己跑到弗罗斯特先生的书房, 向他警告人们的统治者早已背弃了他的子民。 弗罗斯特先生对她微笑,于是她重新陷入安宁的睡眠。 泽尼娅呆呆地坐在床上, 思绪纷乱如麻。 那不是梦境,亦不是幻觉。 她本该惊诧人如何能够长生七百年, 又或是何以带着记忆在七百年后的轮回重新转入同一个地方,但她却深陷悲伤无法自拔。 现在不是1217年, 她的警告晚了七百余年, 长河不会逆流, 时间无法倒转。那些她尚未能想起并渴望改变的事情早已成为定局。 “泽尼娅?”莉娅半睁着眼睛,声音因困倦而变得含糊,“你起得好早。” “你继续睡吧。”泽尼娅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推开客厅的窗。 远处的玫瑰花田浸在淡蓝色的雾霭里。雾霭又卷动着漫进房间, 将她也浸在里面。 泽尼娅于是就沉静下来,迷茫远去了、焦躁远去了、悲伤远去了,她好像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必想,被笼罩着,亦被庇护着。 不知过了多久,雾霭散去,莉娅也已经醒来,她推开卧室的门走出来。 “你昨晚又做梦了吗?”莉娅向她问道。 泽尼娅点了点头,之后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那像是梦境,却又不能算作梦境。 她犹豫良久,斟酌着向莉娅发问:“你觉得,一个人永远带着最初的记忆活下去,是一件好事吗?” 莉娅愣了愣:“你是指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一直轮回下去吗?那应该很辛苦吧。” 她顿了顿,再次对泽尼娅问道:“你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泽尼娅摇了摇头,她迟疑片刻,继续问道:“如果不是轮回,就只是带着无尽的记忆一直活下去呢?” 莉娅沉默了片刻:“我没想过。一直活下去,听起来很不错,可只有自己的话,那未免太过孤寂。” ……被遗忘并不是什么需要恐惧的事情…… ……记忆是珍贵的…… 泽尼娅失了会儿神,她注意到莉娅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莉娅并没有追问,她应该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这样也很好。那些她们自身尚且朦胧不清的事情,她们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讲述清楚。她们能够互相明白,那也就够了。 早餐时,罗齐娜带来了弗罗斯特先生的邀请。他邀请两人在餐后于小厅中一叙。 虽然弗罗斯特先生没有说明,但两个姑娘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果然,她们在小厅中见到了一位陌生的青年。 他长得与弗罗斯特先生很像,他们拥有同样锋利的眉与深邃的眼窝,鼻梁挺直唇色浅淡。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凝聚出了与洛伦·弗罗斯特截然不同的肆意的活力。 他的头发是全然乌黑的,短发被整齐地向后梳拢,修长的十指上干干净净,只在左手尾指上带有一枚素色银戒。衣饰简洁利落,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宝蓝色的钢笔。 “埃弗里·弗罗斯特,我的儿子。”洛伦·弗罗斯特对她们介绍道。 埃弗里转头看向她们,绚烂如孔雀尾羽的蓝绿色眼睛令人情不自禁地呼吸一屏。 他笑起来:“早上好,两位美丽的女士。” “早上好。”两个姑娘对他回礼道。由于那些无法言说的猜测的缘故,两个姑娘在对埃弗里好奇之余,同时蕴有谨慎的观察。 埃弗里引她们坐下,顺手为两位女士倾倒了两杯饮料。浅棕色的液体在瓷杯里激荡起浓郁的牛奶与茶叶香气,暖烫的热气蒸蒸缭缭。 桌面上只有一个茶壶,泽尼娅下意识往弗罗斯特先生手中的杯子看去。那是一杯深紫近黑的酒液,衬得他瘦长的手指愈发苍白,上面戴着镶嵌着黑钻的银戒与墨绿色的珐琅藤蔓戒指。 泽尼娅眨了眨眼睛,这样感觉正常多了。她下意识抿了一口杯中的奶茶。 入口柔滑香暖,甜度并不高,更多的是茶叶的甘香与牛奶的顺滑。 埃弗里面前的杯子是和她们一样的描花瓷杯,所以……他是更喜欢喝奶茶吗? “现在我倒对今年的舞会有所期待了。”埃弗里对她们微笑。这是一句隐晦而巧妙的称赞,两个姑娘也顺势打开了话题。 “我们一直很期待那场舞会,它听起来实在美妙迷人,尤其还是在这样一座古老的城堡中。”莉娅说道。 “无论多有趣的安排,在经历过无数年后也要令人习以为常了。”埃弗里说道,“现在也只有偶尔出现的有趣客人才会令我提起兴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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